當初尋短見的姑娘病愈出院結了婚。老年人安度晚年還有積蓄。麻風村不見“紅包”,醫患之間水乳交融
下午的麻風休養員座談會開得很熱烈,患者對醫務人員的感激之情充盈在他們的述說中。
胡成貴瘦小的身子蜷縮在輪椅上,稀疏的白發鋪陳在他蒼白的額頭。這位1954年進麻風村的耄耋老人,在麻風村已度過了近60個春秋。
“我都死過幾回了,是他們把我救回來的!”胡成貴搶著向記者述說。
去年,他得了尿毒症,到了這把年紀,又得了這麼討厭的病,此時的他已了無生趣,拒絕治療。醫生護士反復勸說,精心護理,還送他到杭州治療,幫他渡過了身體和精神的難關。
正說著,一位高個子護士推門而入,頓時,一個個患者臉上布滿陽光。“國麗,國麗!”他們親熱地呼喚。
沈國麗,1981年出生,是麻風村力氣最大的護士。85歲的患者張彩寶因“兔眼”術后視力不佳,都是她背進背出。“國麗比我親孫女還親啊!”張彩寶感嘆。
面對大家的熱情招呼,沈國麗微笑著向大家頷首,她推著胡成貴的輪椅,俯下身子輕聲對他說:“走,我們去透析。”
像無助的孩子見到母親,胡成貴目光裡滿是順從和信任。
座談會上,患者激動地講了六老集體生日聚會的故事。
2010年,白衣天使中有人提議為85歲以上老人過一次集體生日。這一提議馬上獲得通過。
通知送達6位老人。“麻風病人也能過生日?”89歲的張彩寶聞訊流淚了。
這一天,麻風村活動室裡,生日蛋糕擺上了。6個加起來隻有6條腿、8隻手的老人坐著輪椅被推到活動室,他們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其他病友也紛紛前來助興。
燭光搖曳。掌聲響起。徐小童拉起了二胡。伴隨二胡的旋律,大家唱起《祝你生日快樂》。6位老人圍攏來,對著蛋糕上燃燒的蠟燭吹去……
民政廳每月給每個病人發放675元生活費,醫療費全由財政廳承擔,有些患者還有了積蓄。
吃著蛋糕,老人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這些年輕的醫務人員不是自己的子女,勝似自己的子女。
3年前,胡杏春老人去世。臨終前,她對醫護人員說:“幾十年了,你們照顧我這麼好,我連自己的生日都不記得,你們把我生日記住了,有子女也沒有這麼好,我死都瞑目了!”
白衣天使不但解除患者的痛苦,還拯救患者的生命。
嬌小俏麗的小徐是貴州人,來德清打工時與男友戀愛,兩人即將步入婚姻殿堂時,小徐不幸得了麻風病。未婚夫把她送到麻風村后,從此人間蒸發。小徐意識到,自己被遺棄了。想到自己將與麻風病人在一起,她絕望。入院不久,她借故回家拿東西,尋了短見。
幸好,她被救起,又被送回麻風村。去意已決的她,積攢安眠藥准備再次自殺。是王景權和阿美在查房時發現了她的異樣,及時予以制止。在她住院的日子裡,醫生護士天天來開導她:“這個病不可怕,痊愈后還可以結婚生孩子!”醫療團隊成員還為她捐款,並一次次與她未婚夫聯系,動員說服。3個月后,未婚夫終於出現在小徐病床前。小徐的心結從此解開,希望重燃,兩年后康復出院,與未婚夫舉行婚禮。
結婚次日,她帶著喜糖趕到麻風村,見到醫生護士時哭了:“沒有你們,就沒有我的今天!麻風村是我的娘家啊!”
醫患矛盾是當今的社會難題,而在麻風村,醫患之間卻水乳交融。
麻風村沒有“紅包”——患者全是需要救護的困難戶,醫生護士經常給患者送東西。肺癌晚期患者楊加才需要提高免疫力,王景權送他薏米、紅豆、黑米﹔重度殘疾的湯金初、蔡海球夫婦喜歡小吃,護士孟妤薰經常自己掏錢給他們買小籠包和餛飩。汪萌萌、妙建芬、劉盾、王超霞、陶亦帆、章淼爾、俞秀娟,哪個醫務人員沒給患者送過東西?黃炳鑫有膀胱癌,需長時間服用中藥進行治療,每次配藥他都愛找“阿美”,“阿美”都利用自己的業余時間到縣城幫他買藥。老黃已經與癌共存三四年了,這可有“阿美”的一份功勞。
67歲的患者李永水伴有精神疾病,特別依戀王景權,每當王景權值夜班,他就會纏住王景權訴說自己離開家人、被親人拋棄的痛苦,這樣的傾訴常常要持續到深夜甚至凌晨,直到他聊累了,王景權才將他送回病房。但常常是王景權剛躺下,他又來了。凌晨三四點,他來敲值班室的窗戶,還說自己是怕王景權寂寞來作陪的……
在這些麻風病人眼裡,麻風村就是他們的天堂,醫護人員是他們的天使。談起在外地醫院住院40多天的經歷,胡成貴感慨萬分。“外面哪有這裡好啊!與外面比,這裡太好了!”老人感動地說。
這裡確實是麻風病人的天堂。近年來,有5對已經痊愈但喪失生活能力的老人幸福地結合。
在村民眼裡,麻風村是天堂,在小曲曲(化名)眼裡更是天堂。
小曲曲是“村”裡生、“村”裡長的孩子,直到8歲,她都沒有離開過麻風村。她害怕離開媽媽,害怕離開麻風村,離開“村”裡的爺爺奶奶,離開可愛可親的叔叔阿姨。
但是,孩子總得要讀書,要走上社會,怎麼辦?
麻風村團支部一方面和孩子農村老家所在的學校聯系孩子讀書事宜,一方面捐款為小曲曲籌辦讀書生活等費用。
去年8月,小曲曲要去上學了,在村裡的百年香樟樹下大家歡送她時,小曲曲抱著香樟樹哭著不肯離去。叔叔阿姨安慰她說:“小曲曲,你不能一輩子待在這裡,你放心,我們會來看你的。”
“村”裡的12位年輕人向小曲曲履行著庄嚴的承諾,想到小曲曲是麻風病人的孩子,在學校難免受到歧視,他們和老師聯系,請他們多多在心理上關愛,他們還經常給小曲曲打電話送去溫暖。季節轉換,該添衣了﹔節假日,該改善生活,他們捐款寄物,還利用節假日、團員活動日到200多公裡外看望小曲曲﹔過年了,他們還把小曲曲接回“村”裡,讓她與媽媽團聚。
在這些叔叔阿姨的關愛下,小曲曲健康地成長著。
面對優厚待遇不動心。大醫院挖不走。是什麼信念支撐這些年輕人?是對人生的徹悟,是與患者對比中產生的幸福感、奉獻觀
曾有多個單位來挖王景權。上海一家大醫院欲調他,連同他妻子,報酬當然是優厚的,他謝絕了。
“阿美”獲南丁格爾獎后,大醫院挖她,母校要她,她謝絕了。
譚又吉曾有機會到大醫院做門診醫生,但他選擇留下。
歸嬋娟的父親在縣衛生局當干部,在常人看來完全有機會挪個好地方的,“歸歸”卻拒絕離開……
是什麼信念支撐著這些70后、80后在麻風村甘守清貧、耐住寂寞?面對提問,年輕人一個個沉吟著,竟找不到合適的答案。
“看到病人受苦,心裡難受,他們需要幫助!”虞斌說。
“病人需要我,他們擔心我走,我不能讓他們失望啊!”“阿美”說。
“總得有人為他們服務,不是我們,就是別人。”“村長”說。
怎麼沒有一句豪言壯語?
王景權沉吟良久之后回答:“張愛鳳整天躺在床上,出來晒晒太陽,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都成奢望,真可憐!我把她抱出來,她笑了,笑得很燦爛。我忽然很感動,我意識到,她的笑包含了我工作的全部意義!那一瞬間,我真想流淚!”
原來,人生的意義可以這樣理解!原來,對崇高精神的堅守可以這樣表達!患者一瞥信任的眼光,一個會心的微笑,一句溫馨的問候,都是對他們的最高褒獎!這些年輕人,生命的底色是如此單純、清澈、敞亮!
夜宿麻風村時,我們和“村長”在夜色中散步,他敞開心扉,談了自己的幸福觀。
“我常常和第一代、第二代麻風醫護工作者相比。當年他們住草棚、宿破廟,下鄉巡查旅館不讓住,農家不讓進,人們避之如瘟疫,一些醫護人員連對象都找不到。相比之下,現在各方面條件、環境都好了很多,我們應該滿足。幸福是一種比較,看你和誰比。與富人比,我們太窮﹔與同行比,我們收入也不如他們﹔但與麻風病人比,我們健全,健康,有家庭,有子女,有安定的工作和穩定的收入,這樣一比,我們常常會有幸福感。在這個喧囂的社會裡,麻風村是寧靜的。這裡沒有紅包,也沒有被曝光的擔憂﹔這裡待遇不高,沒有優厚的物質享受,但能使人心境安寧﹔這裡環境幽僻,交通不便,卻把喧囂的煩惱隔離,夏聽蟬鳴,冬看雪景,空氣清新﹔在這裡工作無法建立更多的社會關系,但這裡的醫患關系單純和諧。”
“更主要的是,我們被病人需要。被人需要不是一種幸福嗎?”喻永祥說。
心態平和,懂得感恩,這也許是這些年輕人能堅守的又一個理由吧。
“阿美”說,當她從北京領獎回來,老人們坐著輪椅,拄著拐杖圍上來歡迎,這些肢體殘缺的患者所表達的愛意讓她十分感動:他們拍打著輪椅扶手,“嘭嘭”地用拐杖敲打著地,有手的與她握手,沒手的用手腕、手臂擁抱她﹔沒手沒臂的,用身子蹭她。大家還一個勁地問她:“和胡錦濤總書記握手時說了什麼?”阿美告訴他們:“我對總書記說:‘我是來自浙江省皮膚病防治研究所的麻防工作者潘美兒,很高興能見到總書記!’總書記親切地對我說:‘恭喜你獲獎!’”“阿美”介紹到此,大家由衷地歡呼起來。
“阿美”在接受採訪時動情地說,此情此景,她永生難忘。倘若人生的幸福和痛苦有比例的話,哪怕有99%的痛苦,隻要有這1%的幸福,她也感到值了!
對醫生來說,最幸福的莫過於病人的信任和尊重。王景權說,2011年春節,大雪封山,麻風村停電,喝不上水,吃不上飯,患者杜丙生給他送來熱騰騰的面條。他感嘆,這是他平生吃過的最好吃的面條。喻永祥說,每年除夕夜值班,和哪個患者一起吃年夜飯居然會是個難題,患者們互不相讓,他分身乏術,隻好大年夜在高佛海家吃,年初一在徐小童家吃……他父親住院,高佛海、周仲梅、鄭建鬆三位老人竟瞞著他,悄悄買了甲魚、保健品,跑到醫院去探望……
王景權很愛自己的工作,很愛麻風村的環境。他在隨筆中將麻風村稱作“依山傍水的人間仙境”。他喜歡麻風村寧靜的夜,喜歡這裡寧靜的世界,喜歡這裡的清風朗月。他可以在寧靜中做他的學問,和英國麻風救濟會專家、國際抗麻風技術委員會主席沃森進行網上交流。麻風村的夜是他學術上的黃金時間。他通過自學,英語達到了6級。他現在不但是中國麻風病協會的兼職學術秘書,幫助協會進行材料、論文審核和資料翻譯,還成為治療麻風反應和神經炎的專家,在麻風殘疾康復以及防治管理方面有較高造詣,以第一作者發表論文60余篇,出版專著3部,主持和參與課題18項。在2013年11月初舉行的全國麻風協會常務理事會會議上,王景權以總得票第二的成績當選中國麻風防治協會青年專家委員會委員,成為全國麻風青年專家委員會的18位成員之一。張國成教授稱他“是我國麻風病領域年輕的學術權威,在世界麻風病防治領域也有一定的影響力”。
麻風村的年輕人鑽研業務已蔚然成風,譚又吉、虞斌、潘美兒、歸嬋娟等,他們都在專業刊物上發表了論文。
贈人玫瑰,手有余香。麻風村裡,每個醫生護士都有自己的幸福感受,他們的幸福感是那樣的單純,朴實,毫無虛飾。
其實,犧牲和奉獻不也是一種幸福嗎?當皮防所老書記姚建軍身患肺癌,還堅守崗位為麻風病人服務時﹔當第一代麻風防治工作者高魯,將含有麻風杆菌的組織液注入自己體內,把自己的身體當試驗品時﹔當所長嚴麗英1982年分配到麻風村,同一批大學生全走了隻留下她一個時,他們可曾痛苦、后悔?在付出和奉獻的過程中,他們也品嘗到一種幸福!因為自己的付出、奉獻,使患者解除了痛苦!
心有多干淨,世界就有多干淨!
這是一種職業的幸福感。這些充滿幸福感的年輕人,在遠離縣城、環境偏遠、待遇偏低的麻風村孜孜不倦地努力著,用他們的默默奉獻,書寫著精彩的人生。
在今天這樣的偉大時代,在祖國廣袤的大地上,他們無私付出,他們辛勤耕耘,山坳裡的人生照樣出彩!境遇良好的人們,請深思。(記者 嚴紅楓 葉 輝 通訊員 林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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