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被中共青岛市委分配到山东大学文史系任教授,讲授美国史和世界史,同时还担任几种社会职务。那时的她,短发,有时浅蓝色的竹布大褂,有时灰色的制服,脚上则是一双布鞋。如果不是鼻子上架着的一副金丝边眼镜,很少人能把她与老解放区来的干部区分开。
母亲生活朴素,从不吸烟,虽有酒量,但除了偶尔小酌外,从不豪饮。她平易近人,很快就与师生们打成了一片。
在青岛的几年,母亲几乎全部身心都扑在了美国史的研究和写作上。每晚醒来,我们姐妹都能看到从父母卧室门缝里流淌出来的灯光。后来,母亲又怀了孕,妊娠反应特别厉害,经常呕吐,但她仍然伏在书桌,将书立在面前,继续工作。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国内对美国史的研究有了强烈的现实需求。母亲的专著《美国简明史》随即应运而出。那年的初秋,弟弟汝谐——一个健硕的胖小子出生了。
虽然母亲深知母乳对幼儿发育的重要性,但是为了修改第一本精心撰写的专著,她只能忍心割舍,给刚刚出生的弟弟请了奶妈。弟弟10个月大时,为了修改《美国简明史》初稿, 母亲又一次毅然决定,独自调到北京,在中央人民出版社任编审。
母亲首先要完成出版社的审稿工作,然后才能修改《美国简明史》,她主动提出,编审之外修改书稿时间一律记录在案,扣发工资。
当时,母亲没有助手,更没有学生,常常夜以继日地工作,甚至连写家信的时间都没有。我想,母亲自从与美国史结缘,就把全部心血凝聚于此,那就是她亲自孕育、生产的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啊。
一年后,我和姐姐先一步到北京来上学,父亲因为工作需要,带着弟弟在青岛又过了一年。这期间,家里最可怕的一件事发生了:弟弟不幸感染脑膜炎,病情危急。接到加急电报,母亲急忙定了赶回青岛的火车票。临行前,她在窗下匆忙地缝着一条要穿长裤的扣子,双手颤抖。她说:“怎么办呀,去晚了可能就看不见他了。”但是母亲没有落泪,方寸不乱。她安排好了我和姐姐的生活,奔赴青岛。
幸好,医生为弟弟抽了脊髓,动了手术,再加上母亲的精心呵护,他的命最终保住且恢复得很好,没留下后遗症。同期患病的一百多个孩子中,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幸存者之一。
1953年,《美国简明史》出版。出版社支付了数千元稿费,母亲全部交了党费。专著一出版,母亲就更忙了,她不但要撰写第二本书《美国早期发展史》,还要不断地参加各种活动。
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因为不是工农家庭出身,又是从美国留学回来,所以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历次政治运动,母亲都被视为“右倾”“白专”,不断进行思想检查。她无法埋头专心做学问,反而要用珍贵的时间去进行“脱胎换骨”。她参加过广西的土改,调查过肃反对象的历史问题,做过多种宣传员、文化教员,还被下放到周口店农村劳动。
那时的母亲,只有当夜幕降临,才能沉浸在心爱的美国史研究中去。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任务,她都会随身携带一些书籍和资料,有一次甚至还带上了法文版的《共产党宣言》。哪怕只有几分钟,哪怕只有一两片纸,只要有空,她就会看上一眼。
20世纪50年代初,政治气氛还算平稳,我们家也比较欢快。父亲带弟弟来京的那个新年,我们还开了一个家庭晚会。父亲吹笛子,表演杂技:他能把鸡毛掸子立在额头上,来回走动而保持掸子不掉。母亲大声地唱“同学们大家起来,肩负起天下的兴亡”“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姐姐打起腰鼓,家中一片欢腾。
那时,父亲在马列学院(现在的中央党校)进修,只有周末才能赶回家。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星期日去公园。
1956年初,周恩来总理发出了向科学进军的号召。母亲鼓励我和姐姐动手做些科学实验,看见我们没有行动,她竟然自己身体力行,做出了一个矿石收音机,还剪了一支彩色的纸蝴蝶贴在上面,取名为“蝴蝶牌”。当我和姐姐听到“蝴蝶”里传出的美妙广播,既惊喜又惭愧。
1957年“反右”之后,家庭和社会气氛日渐凝重。父母看见一些大学生被划成“右派”,警告我说:“你幸亏晚生了两年,不然也很危险!”他们带我去看了很多大字报,这是我经历的第一次政治运动。那时,母亲的第二本专著《美国早期发展史》出版,她成为党内卓有建树的专家,但是也不断受到“白专”“成名成家”思想的质疑和批判。
1958年,母亲被下放到周口店劳动。暑假我坐长途汽车去探望她,那里的生活艰苦,吃的是掺了糠的麸子面窝头,住的是草房泥铺,蚊子跳蚤让人难以安睡。
母亲白天要参加劳动,赶着小毛驴,在菜园子里除草、浇水。看到此情此景,我不禁流下了眼泪。但她却说:“一个共产党员,就应该与老百姓同甘共苦。他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我来这里短期锻炼,这算什么苦呢。”
母亲的小屋很简陋,唯一的一张小炕桌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书本笔记,一盏煤油灯擦得锃亮。母亲每夜都要伏案阅读,我在夜里醒来,催她快睡,她总是头也不抬,对我说:“我习惯了,你再睡吧。”
在周口店住的那几天,我永远难忘。
1960年,母亲被调到北京大学,开设美国史讲座,她依然超负荷地工作着。过度的劳累招来了病魔的侵袭。1964年,母亲罹患肠息肉症,几次被误诊,她不能进食,奄奄一息。
幸而,在父亲的百般努力下,最终在中苏友谊医院确诊,并动了6个多小时的大手术,切除了80厘米的大肠。病后,母亲用超人的毅力加强康复。有一次,姐姐去探望她,看见她正扶着墙,慢慢行走,摇摇晃晃,步步艰难,姐姐非常感动。
三
“文革”的群众运动,狂风暴雨般席卷全国,我们所住的中宣部大院,首当其冲。大字报铺天盖地,风中舞动,观者如潮。万幸的是,父母都很坚强,家族里、好友中也没有一人自杀。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受到严重的冲击,而是因为他们有真正的信仰,有真正的亲情。
当年青岛地下党负责人之一、轻工业部副部长王新元曾亲口对我说:“20年以后,历史会还原真相。”舅舅黄宏嘉(中科院资深院士)“文革”前已是国际知名的微波与光纤专家,“文革”中因为“美国特务嫌疑”,又是反动学术权威,被关押在地下室。他在大衣的折缝中密密地缝入了100多粒的安眠药,以求速死。
但是,为了不连累家人,舅舅终于咬牙挺了过来。他没有办法做科学研究,就在体力劳动之余,研制成功了如何用废铁罐打造出经济实用的煤油炉子。
北大的“造反派”来抄家两次,第一次来势汹汹,想要把手术后仍然体弱的母亲捉到北大去批斗。他们进了中宣部大院找不到我家,问路时恰恰问到了弟弟头上。弟弟机灵地指向了相反的方向,然后绕道跑回家告急。姐姐护着母亲急速离开大院,去了东单,天黑后又去好友家藏了几天。
“造反派”捉不到人,抄走了十几麻袋的书信、照片和书籍,后来又补抄了一次,许多有历史意义的文物损失殆尽。特别是母亲正在写的新书的手稿和札记,被悉数抄走,那真是她用生命为代价积累起来的啊。
母亲的心在滴血。但是,她不认输:“皇天不负有心人。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我还可以从头开始。”母亲咬紧牙关,一点一点重新积累资料,写在随手能够找到的大大小小的纸片上,有时还要用当年做地下工作时候的办法,把纸片藏在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1969年冬,寒风凛冽,几辆三轮车载着父母被抄家后的全部家当,我们搬到了新的栖身之地——北大东门外燕东园29号楼下待修理的两间住房,总算又有了一个窝。
房间很少,刚去时,母亲就将床板搭在过道上。没有暖气,生蜂窝煤炉子的技术又不熟练,有一夜,母亲和我都中了煤气,抬出屋子后,在院子里躺了好几个小时才苏醒过来。父亲在干校,被怀疑为“五·一六”分子,专案审查,吃尽苦头,险些送命,幸而由姐姐奔走营救,死里逃生。
母亲又被要求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住在历史系学生宿舍的六楼。她腿脚不好,无力上下楼去食堂吃饭,常常以干粮充饥。有好心的女学生,有时会帮她打来开水。那时,宏嘉舅舅送给她一个自制的小煤油炉,帮了母亲的大忙,她可以用来煮一点挂面吃。
有时,为了让母亲回家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我会在夜里骑一辆低矮的女自行车,偷偷地带着她离开宿舍。她坐在后座上,我们从北大未名湖旁的陡坡上急速下行,母亲的手总是紧紧地抱着我的腰。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
“文革”十年,最让父母刻骨铭心的,是对他们革命生涯的歪曲和否定,扣上“假党员”“美特嫌”“反动权威”这些莫须有的“帽子”。有一次,专案组反复逼迫父母承认是假党员,遭到他们拒绝。专案组悻悻离去,居然忘记带走他们外调时其他同志证明父母亲是“真党员”的证明材料。
尽管如此,我没见过父母亲流过一滴眼泪,发过一句哀叹。他们总是要我们坐下来,商量家里的难题,共同想办法应对。家庭的亲情像一张坚实的大网,将我们每一个人都牢牢地兜住。
1976年盛夏,父亲在燕东园的东屋对我说:“现在党内有一个铁盖子。总有一天这个铁盖子会被打碎的!”父亲又振臂高呼:“打倒江青!打倒江青!”我听了大吃一惊,连忙走出房间,看看有没有邻居在附近,又出了小院门,绕着小楼转了一圈,确信没有任何人听见,才松了一口气。
父亲一向稳重,谨言慎行。这一次,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相关专题 |
· 热点·视点·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