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達州萬源城區常有兩位老人手牽手在街上行走。一天,老頭走在前面,老太婆走在后面牽著他的衣角,由於人多將他們沖開了,但老太婆咋都不放手,老頭子的衣服被拉扯得很長。他自己也樂了:“我們這叫藕斷絲不斷。”從此以后,“藕斷絲不斷”在萬源城廣為流傳。
今年1月,這位老太婆去世埋在了后山上。至今的10個月裡,88歲的老伴蔣騰志幾乎每天都會往返10裡上山,他不僅給亡妻送飯,還對墳聊天,甚至在墳前唱歌跳舞。
他們的故事,被當地人稱為萬源版“人鬼情未了”。
有一種愛,叫“你辛苦了一輩子,我該陪你”
有一種情,“我活50年,敬你50年﹔我活百年,敬你百年﹔再活好久,我都敬你﹔要是我哪天死了,我就不得來看你了,我就來陪你。”
現場
連續10個月
每天走10裡上山看亡妻
11月18日,川東山城———萬源。
上午10點06分,在街上穿行了四五百米后,88歲的蔣騰志來到后山腳下。這天他帶著黑色的尼子鴨舌帽,身材瘦弱,左手提著一枝丫白色菊花,右手提著一個紅色布袋。
“他提的啥子?好像是菊花。”“就是這個老頭,每天都要上山,他老婆就埋在山上。”人們在他的背影議論紛紛。
在后山腳下的東城社區,成都商報記者在1周內走訪了31人。他們都証實,從今年1月開始,蔣騰志幾乎每天都會從這裡上山。住戶陳世說,“剛開始看他上山,還以為只是他暫時放不下老伴,哪曉得他天天都到山上去。”摩的司機黃世勇說,“蔣騰志一般走路上山,要是帶的東西多,就花5塊錢,坐他的摩托車上山。”
雖年近九旬,但蔣騰志爬起山來,手腳還是很利索。坡太陡,他會走“Z”字形。有時他會彎下腰,折路邊的柏樹枝。20分鐘后,來到住戶較少的山腰,視線也開闊了起來,遠處的山坡上遍地是墳墓。蔣騰志朝那邊望了望,然后喝了口水:“老妹兒,我馬上就來了。”順勢望去,蔣騰志亡妻的墳墓在荒涼的山坡上格外醒目,因為隻有那兒搭建了紅色的棚子。
11點08分,喘著粗氣的蔣騰志到達了山頂集中居住的天馬山社區,這裡離墳墓隻有三四百米———蔣騰志在這裡更是家喻戶曉。退休的生產隊長張國志說,墓地是他賣給蔣騰志的,因為這層關系他們幾乎每天都會聊天。自從亡妻朱天谷今年1月入土后,他每天上午都要“帶飯上來喂老伴吃”,除了雨特別大,幾乎從不間斷。
向亡妻送飯
墳前跳舞,並與墳墓“聊天”
墳頭前方是一塊水泥地,用凳子搭建了供桌。蔣騰志打開一個口袋,依次拿出茶水、兩個梨子、一盒糕點。
“老妹兒,喝茶咯!”蔣騰志擰開裝在塑料瓶子裡的茶水,自己喝了一口,又向供桌上的茶杯倒了一些。從袋子裡拿出飯盒,鐵飯盒裝著已沒有熱氣的米飯以及燒臘,蔣騰志將飯盒的食物全部倒入空碗,並說道:“這是四女兒昨天買的豬蹄,你嘗嘗看。”把飯菜像模像樣擺好后,蔣騰志開始和亡妻聊起天來。
期間,幾名路人駐足觀望,並未理會,不知是視而不見,還是不置可否。
“老妹兒啊,我心裡難過。你做活路辛苦,帶娃娃辛苦。死了呢?空空如也,隻見你一個墓。原諒我在你去的時候,沒有把你救活回來,都怪你不吃不喝,沒有保護好自己。(記者注:蔣妻在去世前曾多日未進食)”講到這裡,蔣騰志的聲音有些哽咽,停頓片刻后,聲音緩和了下來。
情到深處,蔣騰志開始揮舞右手:“我活50年,敬你50年﹔我活百年,敬你百年﹔再活好久,我都敬你﹔要是我哪天死了,我就不得來看你了,我就來陪你。”
蔣騰志哭了起來,一旁的張國志也不停抹著眼淚:唉,看不下去了……
“老妹,我給你跳白毛女舞。”一分鐘后,他開始旋轉,墊著腳尖,一腳深一腳淺,時而順時針旋轉,時而又逆時針,表情極為認真。
跳累了,蔣騰志又唱起了歌。
“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老妹兒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調子很准,而老頭子的聲音很渾厚,尾音顫抖。放眼望出去,又見那遠處連綿的大巴山脈。
歌聲在山谷裡回蕩。
故事
辛苦一輩子,結婚照是兩人唯一合影
老伴去世后的10個多月來,88歲的蔣騰志每天來回10裡路上山陪伴墳墓,如此痴情的背后,又擁有著怎樣的愛情故事?成都商報4名記者先后陪伴了他一個星期,從他的隻言片語和大量外圍採訪中,盡力還原他們的愛情故事。
生前
牽手逛街
成萬源城區一道風景
萬源城區不大,說起蔣老頭很多人都知曉。在老伴去世的前幾年裡,老兩口經常會手牽手在城區裡逛耍,這曾是萬源城的一道風景。
在城裡賣菜的楊仲誠說,有一次蔣老頭走在前面,老太婆走在后面牽著他的衣角。路上人多,把兩口子沖開了,但是老太婆咋都不放手,老頭子的衣服被拉扯得很長。看著這樣有些滑稽的場景,有人沖他們笑:“嘿,蔣老頭你們都這麼大年紀了,感情還這麼好嗦?”蔣老頭自己也樂了:“我們這叫藕斷絲不斷。”從此以后,扯衣服的畫面和“藕斷絲不斷”,在萬源城廣為流傳。
成都商報記者在騰訊微博上,搜到了網名為“水”的網友於2013年11月16日發布的一條微博:“牽手”,地點為萬源。配圖是一個瘦弱的大爺,牽著一個拄拐的老婆婆艱難前行。虛弱的婆婆舉步維艱,而牽她的大爺嘴角上揚,握手有力。網友“莉姐”在微博下評論:“這才叫幸福。”經成都商報記者向蔣騰志的4女兒蔣芳萍及多位鄰居確認,照片上的老兩口正是蔣騰志夫婦。
“做鄰居10多年了,沒聽過他們吵過架。”成都商報記者也多次問蔣騰志,他都回答得斬釘截鐵:“我們這輩子絕對沒吵過架!”蔣騰志說:“我的脾氣……是不好,但老妹兒讓得我!”
初遇
相識於河邊
結婚照是兩人唯一合影
1952年,26歲的蔣騰志在萬源市河口鎮當稅務稽偵員,16歲的朱天谷在鎮上的自家面館幫忙,還順帶幫人洗衣服。經人介紹,兩人相識並結婚。
11月18日,在亡妻墳前,蔣騰志如此描述兩人初見:當時她和幾名少女在河邊洗衣服,但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像仙女。兩人唯一的合影是1953年的結婚照。照片上的朱天谷穿著土布衣服,皮膚白皙,兩條辮子搭在肩膀上,臉略微嬰兒肥。
相識不久,蔣騰志的工作便開始四處調動,他曾給朱天谷寫信:距離這麼遠,這段緣分是否還要繼續,要不要算了?很快,不識字的朱天谷托人代筆回信:不得行,這個事情不可能改變。
新婚初期,兩人過了7年的分居生活。他每次回河口鎮上交收取的稅款時,兩人可以見一面。剛結婚時一個夏天,他從外面回家時沒見著她,由於疲憊便趴桌上睡了。醒來時發現,自己還趴在桌上,只是背上多了一件衣服。原來妻子頭晚忙完回家后,看見他趴在桌子上睡覺,本想叫他去床上睡但又不好意思,一個人跑床上睡了,又怕他著涼,所以為他搭了件衣服。
回憶
最困難時未曾離棄
不管生死,我都陪她
1959年,33歲。蔣騰志遭遇人生最艱難時光。
那年他突發重病,又恰逢工作單位合並整頓,被調回老家治療。(萬源市國稅局退休職工管理支部的張姓負責人稱,1959年蔣騰志被退職后,直到1986年,他才被作為退職人員對待,每個月領取退職費。)
當時恰逢三年自然災害缺乏糧食,靠在山上挖食蕨根度日。自己生病又丟了工作,而妻子才23歲,獨自撫養2個孩子,以后的路還很長。他當時聽到了很多風聲,妻子的娘家人勸她離婚改嫁,小兩口本就兩地分居缺乏溝通,這儼然是他們整個婚姻中遇到的最大考驗。
1962年7月,蔣騰志專門下山找到妻子:“我們分開這麼久,現在我又這個樣子,還能在一起麼?”“你身體不好,就下來帶兩個娃兒,我來掙錢。”50多年后,蔣騰志清晰地模仿妻子的語氣說出這句話后,眼淚噴涌而出:“在我人生最困難的時候,她都沒有放棄我,所以不管她生死,我都要陪她。”
承諾
妻子今年1月病逝
下葬七天后便每天上山陪她
經歷妻子的不離不棄后,兩人很快結束分居,開始真正的家庭生活。這一年是1963年,蔣騰志37歲,妻子27歲。
每天凌晨3點,朱天谷就起床到供銷社磨豆腐。忙完后差不多早上7點,她又匆忙趕回家,為幾個孩子做早飯。飯后便又趕回合作社,她的工作是切菜、和面、炒菜等。由於蔣騰志白天要去生產隊記工分,幾個還沒上學的孩子,就由朱天谷一邊工作一邊照管。傍晚,她帶著孩子回家后,繼續忙碌著張羅晚飯。
在總結老兩口的中年時,蔣騰志老淚縱橫地說:“老妹兒太辛苦了,她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
婚前,作為長女要照顧兩個妹妹﹔婚后,7年分居,又獨自帶著兩個孩子﹔共同生活的幾十年裡,更是起早摸黑相夫教子,任勞任怨﹔到了晚年,各種疾病接踵而至。生前最后幾年,蔣騰志對老伴形影不離,他們手牽手逛街的畫面,被整個萬源城記住。3年前的一天,他們像往常一樣手牽手走在大街上。已經病重的朱天谷突然說:“你這輩子就該陪我。”蔣騰志回答道:“你辛苦了一輩子,是該陪你”。今年的1月6日下午,朱天谷病逝。從妻子下葬后的第七天開始,蔣騰志便幾乎每天上山,到墓地去陪伴,直到現在。
對話
“她辛苦了一輩子,
是該陪她”
成都商報:為啥每天都要上山到老伴的墳前去?
蔣騰志:3年前,我牽著她在萬源城裡逛路,她突然說“你這輩子該陪我”,我說,“你辛苦了一輩子,是該陪你”。生前該陪,現在她走了,我還是該陪她。
成都商報:你有7個子女,天天上山看亡妻,你和子女的關系怎麼樣?
蔣騰志:兒女對我很孝順,除了在老伴墓地這件事上他們不支持。(低頭揉眼睛)但我沒妥協,也沒變更。
成都商報:你每天會帶飯上來,你知道的,她已經去世了……
蔣騰志:我曉得老妹已經去世了,但我還是要把她當活人來敬。
成都商報:你接下來還有什麼打算?
蔣騰志:我活50年,敬她50年﹔我活百年,敬她百年﹔再活好久,我都要敬她﹔要是我哪天死了,我就不得來看她了,我就去陪她了。
看法
A 周圍人說:
每天看亡妻,未曾間斷
住戶陳世說:“剛開始看他上山,以為只是他暫時放不下老伴,哪曉得他天天都要到山上去。”
摩的司機黃世勇說:“蔣騰志一般走路上山,要是帶的東西多就花5塊錢,坐他的摩托車上山。”
退休的生產隊長張國志說:“自從亡妻朱天谷今年1月入土后,他每天上午都要‘帶飯上來喂老伴吃’,除了下特別大的雨,幾乎從不間斷。”
B 子女們說:
父親或沒從悲痛中走出來
蔣騰志現有7個子女,分布在萬源、重慶、成都、廣州、廈門等地。
“爸爸的舉動,作為兒女,最開始確實不贊成。我媽媽確實命比較苦,但有我爸爸這樣一位丈夫,也是媽媽的福氣。”四女兒蔣芳萍坦言,最初對父親拿出積蓄在母親的墓地上搭建小屋的行為並不支持,但母親去世后,父親身體不但沒有跨,反而在每天上山的過程中也得到鍛煉,她雖然不支持,但慢慢也變成了理解。
大兒子在接受成都商報記者採訪時說,父親現在這樣,可能是沒有從母親去世的悲痛中走出來。
那些淒美的愛情故事
“天梯愛情”
汶川“背妻男”
魯迅說,“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淒美的愛情故事,總是給人揪心的一扯,觸動內心最柔軟的弦。
“5·12”汶川地震,男子吳加芳因為背亡妻回家,這一舉動曾被廣大網友稱為“最有情意的丈夫”,是一個中國農民對愛情最真摯的詮釋。
58年前,重慶江津區中山古鎮高灘村,村民劉國江和比他大10歲的寡婦徐朝清相愛,為躲避閑言碎語,兩人攜手私奔到深山,相守幾十年。為了讓她出行安全,劉國江在懸崖峭壁上鑿石梯,終於鑿出6000多級“愛情天梯”,后被評為“中國十大經典愛情故事”。
記者手記
“女主內”
在婚姻中的價值
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大約在兩個月前,我一個朋友去參加他朋友的“離婚晚宴”。戲劇的是,一桌10來個朋友竟然隻有我朋友沒有離婚。大家都開玩笑問他好久離婚,這反而讓他覺得自己是另類了。
民政部發布2013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顯示,我國離婚率連續10年遞增,2013年全國350萬對夫妻辦理離婚。蔣老頭的故事,似乎與這些冰冷的數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他為啥這麼痴情?我們採訪了一個星期也沒有挖到驚天動地的故事,老頭子說得最多的是“她為這個家庭操勞了太多”。不論是在供銷社當廚子還是自己開面館,朱天谷每天都是起早摸黑。而7個子女的起居飲食,也基本是她一個人在照料。
我在汶川地震中,寫了一篇稿子叫“給妻子最后的尊嚴”。“背妻男”吳加芳后向我羅列亡妻所有的好,基本上也都是妻子為家庭的各種付出。
長期以來,中國家庭的分工都是“男主外,女主內”。“男主外”創造的價值很容易量化,比如丈夫一個月掙3000塊錢,這容易看得見。但是妻子又主要做了什麼呢?更多的是帶娃、洗衣、做飯……不能“量化”且繁瑣的主內工作,要麼被忽視,要麼被男人認為是理所當然,由此產生的誤會,自然導致了大量的家庭矛盾。蔣老頭的偉大之處,應是量化了“女主內”在婚姻中的價值。那就是無價。 (記者 陳東 王超 實習記者 周子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