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雲駒(北京)
《加冕圖》(油畫,1805-1807) ﹝法﹞大衛
巴黎聖母院
凱旋門
埃菲爾鐵塔
前不久,值中法建交五十周年紀念,我平生首次來到心儀已久的巴黎,參加此次紀念活動之一——太湖文化論壇2014年巴黎會議。因為習近平總書記剛剛訪問了法國,並在多種場合細數中法友好,還在聯合國教科文總部發表演講闡述對人類文明的思考。因而,我聽到許多法國政要和著名學者對習總書記文明觀的贊譽與認同,感受到他們對中國文明的敬意。法國前總理拉法蘭在本次論壇中說:“中國思想是‘人類經驗另一極’,它讓我們著迷。西方思想和中國思想就像陰和陽的關系,形成了創造性的互補。我們的差異表現在許多方面,這讓我們互相思考,也激發了我們對彼此的興趣、好奇和尊敬。”他的話,引起了我極大的共鳴。
身在巴黎,但見博大精深,琳琅滿目,五光十色,美不勝收,隻恨時間短暫﹔卻又見無數中國游人來去匆匆,走馬觀花,醉心名牌,一心購物,讓我不禁想起買櫝還珠的典故。
巴黎的深邃需要我們認真體悟,從直觀的巴黎文化地標入手(眼)不啻為一條捷徑。
可以稱為巴黎文化地標的建筑有很多。比如盧浮宮、協和廣場、榮軍院、先賢祠、蓬皮杜文化藝術中心、奧賽博物館、凡爾賽宮、香榭麗舍大道,等等。然而,最具代表性、典型性和地標性的文化建筑,我以為還是埃菲爾鐵塔、凱旋門和巴黎聖母院。它們一個是巴黎的城市空間中心,一個是城市版圖中心,一個是城市精神中心。
空間中心:埃菲爾鐵塔
來到巴黎,人未進城,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埃菲爾鐵塔的英姿。它那高聳入雲又鶴立雞群的塔身塔影使它像一面巴黎的旗幟,告訴人們:歡迎來到巴黎。埃菲爾鐵塔作為這座城市的獨特標志,不僅因為它是第一個迎接遠方客人的東道主,而且在於你遠道而來巴黎后,它像一位忠誠侍者,隨時都陪伴著你。盡管我初來乍到,在巴黎,也幾乎不用擔心迷路。雖然巴黎的街道錯綜復雜猶如迷宮,但是隻要抬頭遠眺,總能看見埃菲爾鐵塔在你的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你立刻就會明白你正身處巴黎何處。埃菲爾鐵塔像巴黎的燈塔或航標,如此醒目,如此准確,無論從城市的任何方位任何角度,你都能看見它,使你對這個城市產生信任、依賴和游走的欲望。這種獨特體驗我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是未曾有過的,它是巴黎送給游人閱讀的獨家秘籍。著名作家莫泊桑常常在鐵塔的二樓吃飯,他調侃說:“這裡是唯一看不到鐵塔的地方。”
這並不是巴黎人的一種無心插柳,而是他們一百多年前的有意為之。
在19世紀80年代,為迎接即將到來的1889年法國大革命100周年,巴黎效仿英國,准備承辦世界博覽會,還准備建造像英國“水晶宮”一樣的博覽會建筑,於1886年開始舉辦設計競賽征集方案,其宗旨明示為:“創作一件能象征19世紀技術成果的作品”。主辦方一開始就為這件作品確定了兩個似乎荒唐可笑、庸俗不堪的附加條件:這個建筑修好后可以用來募集資金,即必須能夠吸引足夠的旅游者買票參觀,所得資金可以維持這個建筑本身運轉﹔這是一個臨時建筑,在博覽會之后能夠輕易拆除。
這些奇怪的要求催生了無數奇怪的方案:有人提出建一個巨大的斷頭台﹔有人提議豎起一個1000英尺的洒水裝置,干旱季節可以灌溉整個巴黎﹔有人建議建一座高塔並在塔頂安裝巨大的電燈,可以把整個巴黎照亮8倍,以方便人們閱讀報紙,等等。
時年53歲的建筑設計師埃菲爾的設計從應征的700多件作品中脫穎而出。埃菲爾的設計提議是建造一座高度兩倍於當時世界上最高建筑物——胡夫金字塔、科隆大教堂和多爾姆大教堂的鐵塔。這是一座象征機器文明,並且其高度達到在巴黎任何角落都能看見的巨塔!
埃菲爾鐵塔1887年開始建造,塔高300米,分為三樓,其中一、二樓有餐廳,三樓有觀景台,從塔座到塔頂共有1711級階梯,用鋼鐵7000噸,有12000個金屬部件,259萬隻鉚釘,立於塞納河畔的戰神廣場。施工兩年無一工傷事件。1889年鐵塔建成,保持世界最高建筑紀錄達45年之久。鐵塔電梯、外層、樓層、餐廳、咖啡廳、商店、郵局、面包店、電話局、畫廊等等都設計了收費功能,可同時容納10416名付費的游客。在世博會舉行的僅半年時間裡,鐵塔就賺得140萬美元,未等世博會結束,全部投資160萬美元就已全部收回。當然,它也不再如先前所言拆除,相反從此屹立在巴黎,重構了巴黎的空間結構,成為巴黎的空間中心。
展開巴黎地圖,會發現它的市政管理和行政區劃是一個由圓心到周邊的圈形設計。其城市市區共分20個區,最中心點為1區,然后順時針劃區,各區逐一順圈分布。埃菲爾鐵塔的區位正在這種區劃圈的核心位置。無怪乎它后來居上成為巴黎城市具有立體感的空間中心。
客觀地說,埃菲爾這樣一個黑黝黝的鋼鐵大怪物,與巴黎的碧水藍天、典雅建筑、精美雕塑是格格不入的。它是體量超常的、怪異的、工業的、鋼鐵的、冷冰冰的。與哥特式建筑尊神的指向完全相悖,鐵塔是娛人的。在建之際,就有300多位知名巴黎市民上書請願要求中止這一建造,他們認為這個“大燭台”會損害巴黎的形象,大仲馬、莫泊桑、古諾、梅梭涅、薩都等百余名著名文學家藝術家發表聲明:“我們作家、畫家、雕刻家、建筑師,熱愛美麗無比的巴黎的人士,互相攜手,義憤填膺,全力抗議在我們法國首都中心,建筑丑陋的黑色大煙囪,使巴黎許多被人格化了的其他偉大建筑物,在它野蠻的體積及虛無縹緲的幻想下,受到嚴重的傷害。”
時間最終改變了人們的觀念。在人們逐漸接受這個奇異的龐然大物后,對鐵塔的好評如潮涌來,市民們昵稱它是“鐵娘子”或“雲中牧女”,美國科學家愛迪生稱譽埃菲爾是“宏偉建筑的勇敢建造者”,畫家畢加索為鐵塔作畫留名,音樂家阿波利內爾為鐵塔譜寫了頌歌《橋梁之父》。如今,鐵塔模型的紀念品幾乎成為全法國旅游紀念品中最重要的工藝品。鐵塔成為巴黎的驕傲和象征。
鐵塔的怪異風格和工業精神還為以后的某些建造開了先河。每一次,凡是以時代、材料、革命、創新為旗號,欲突破傳統建筑的一統天下時,怪異的風格總能取得局部突破,在巴黎的統一文化風貌中撕開一個口子,制造出一個欲罷還休的文化事件或標新立異的建造。如蓬皮杜藝術中心,以一堆鋼管鐵皮在市中心制造了一個另類的現代化的存在。而貝聿銘為盧浮宮建造的玻璃金字塔,把一個后現代風格的建造鑲嵌在古老的皇宮廣場上,也掀起過輿論的軒然大波。這些都是由埃菲爾鐵塔開辟的文化通道而來的。這也是埃菲爾鐵塔作為巴黎城市空間中心預留下的文化變遷的可能性。
版圖中心:凱旋門
凱旋門並不處在鐵塔那樣的市中心位置。它在巴黎市城區西北9、16、17區交匯處。凱旋門成為巴黎地標性中心,在地圖和實際地理位置上都有鮮明的獨特標識。以凱旋門為中心和核心,巴黎修建了放射狀的12條街道,使之像太陽光芒四射一樣成為可與城市其他中心位置、中心意義相抗衡的又一“中心”。凱旋門的“中心”意義不僅是用圍繞著它的放射狀街道展現出來的,而且是因為它將自己置身於香榭麗舍大道的終端,由凱旋門縱目香榭麗舍大道,沿途無數名勝古跡,終點直達盧浮宮。
凱旋門正是法國歷史的“中心”象征。
1805年12月,剛剛加冕為法國皇帝的拿破侖親率法軍與俄軍交戰,這就是著名的奧斯特利茨戰役。俄軍由兩個軍團組成,其中一個軍團由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本人親領。這是一場兩個國家兩個皇帝親征的著名戰役。法國以近萬人陣亡的代價取得戰爭的勝利,將士們在戰場向拿破侖發出狂熱的歡呼。拿破侖對將士們說:“你們將在凱旋門下榮歸故裡。”
1806年,巴黎凱旋門奠基始建,30年后,1836年,這座高達50米、周體裝飾精美浮雕的拱門終才建成。而承諾建造凱旋門的拿破侖,已經從叱咤風雲到淪為階下囚並已去世整整15年。凱旋門是拿破侖的紀念碑,也是法國大革命的歷史見証。風起雲涌的法國大革命改變了世界歷史的進程,改寫了人類文明的新篇章。但是,這場革命也是血腥的、恐怖的、不斷以暴易暴的屠殺風暴。史書為拿破侖留下5個字的定評:“大革命之子”。其實這句話在一定意義上更准確地揭示了拿破侖代表著的法國大革命的自我矛盾和錯綜復雜。
1840年,在拿破侖去世19年之后,時任國王路易·菲利普下令迎葬拿破侖的靈柩,巴黎人在長期冷淡拿破侖后又重燃激情,70萬人涌上香榭麗舍大道,團團圍住凱旋門。當拿破侖的靈柩通過凱旋門之際,“皇帝萬歲”的呼喊震耳欲聾,響徹巴黎。奧斯特利茨之戰后,拿破侖的士兵們沒有來得及從他許諾的凱旋門回歸,他自己的靈柩是第一個穿門而過的“士兵”。他的許諾給了死后的自己。回歸法國的拿破侖被安葬在榮軍院的紀念堂裡,這裡如今也是法國軍事展覽館和軍事博物館,是巴黎的勝跡。拿破侖墓的輝煌金頂,是巴黎最炫目的光芒之地。60年后,在凱旋門通向香榭麗舍的盡頭,塞納河上建起一座亞歷山大三世大橋,這位俄國皇帝還曾親自趕來為建橋奠基,大橋是為了慶祝和紀念法俄新近的結盟。而這位亞歷山大三世正是奧斯特利茨戰役中敗給拿破侖的亞歷山大一世的孫子。巴黎的建筑就這樣充滿了歷史的傳奇和吊詭。
拿破侖的靈柩穿過凱旋門10余年后,一個名叫奧斯曼的人在拿破侖三世的欽點下主持了1852年至1870年的巴黎城市大改造。如今我們所見的巴黎風貌和城市格局,基本上來自這一次“改造”。凱旋門成為一個外位於城市中心的圓圈。它自成一個圓心,周圍放射狀展開12條街道的設計也正來自奧斯曼。這種“自立”城市中心的舉動,重塑和再建了拿破侖(凱旋門)作為巴黎中心和法國精神的神話。這顯而易見有回報、討好、巴結、獻媚拿破侖三世的用心,但也於有意無意間把法國和巴黎的一段最輝煌的歷史定格在城市地理和版圖之中,使這個歷史傳奇和時代精神在巴黎城市中萬古流芳、永垂不朽,與巴黎同在。
奧斯曼的城市改造基本上是對舊城大拆大建,使其煥然一新。這引起了著名作家雨果的強烈不滿。這位作家反復著文,強烈呼吁保護巴黎的歷史風貌,特別是巴黎的歷史遺跡。奧斯曼重建巴黎至今仍為人詬病,但是人們也不得不承認,巴黎迄今仍是最古色古香、最具文化氣息、最多名勝古跡的世界大都市。用今天的眼光看,奧斯曼至少有如下功績:巴黎下水道建設之科學縝密至今舉世無雙﹔巴黎的歷史中軸線和凱旋門的放射格局,以一線一面的方式處理了老城和新區的連接、過渡、融和﹔巴黎的建筑風格基本統一,一方面與皇宮、教堂、名勝風格協調,一方面內部空間適合此后200年乃至更久遠的生活需求,這是巴黎既古老又現代的重要原因,巴黎市民的現代生活至今也沒有被奧斯曼的規劃設計所約束﹔巴黎的街道在馬車時代就建成了汽車時代的格局和空間,其眼光之超前令人驚嘆。奧斯曼對巴黎的貢獻還可以從當代巴黎新區中得到印証。從香榭麗舍穿過凱旋門向巴黎新區延伸,那裡是一片像紐約、東京等最現代化、科技化、時尚化的現代和后現代風格的新城區,但是由於這些建筑的五花八門和參差不齊,所以盡管炫目,比起不遠處的巴黎中心城市來說,卻遠遠不是相形見絀的差別。從來沒有巴黎人、外鄉人、外國人說這個新區和紐約那樣的大都會比巴黎更迷人、更優美、更有文化。
1885年,在拿破侖的靈柩穿越凱旋門45年后,巴黎再次萬人空巷,人們在凱旋門下為著名作家雨果舉行葬禮。這是法國第一次為一位作家舉行如此隆重的國葬。雨果的靈柩穿過凱旋門,走過象征著法蘭西歷史的香榭麗舍大街,最后安葬在先賢祠中。雨果是一位同情弱者的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偉大作家,也是對文化遺產最有美學判斷、最具人類境界的世界性的偉大作家。正是他,在得知西方列強火燒中國圓明園、劫掠其中文物時,立刻撰文,痛斥自己的同胞對人類文明的摧毀和搶劫是強盜行徑!
凱旋門的文化地標價值隨著巴黎人的精神提升而不斷豐富和升華。
精神中心:巴黎聖母院
巴黎作為大都市的歷史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悠久。800多年前,它只是塞納河中沙洲的一個小市而已。公元1163年,巴黎人在這個名為西堤島的塞納河島上始建巴黎聖母院。這座城市從此圍繞這個宗教信仰的精神中心擴散開來,直至今天的規模。巴黎為了銘記這一城市的精神發源,將巴黎聖母院定為城市坐標——巴黎的“零”點。這個零點不僅是巴黎計算裡程的零起點,它也是巴黎城市中心的“零坐標”:城市空間的零點和巴黎歷史的零點。在巴黎聖母院前的地面上,人們特意鑲嵌了一個圓形的有四方十字和八面星形的零點標志。
1163年,執政的路易七世與當時的紅衣主教戴緒利決定建一座最大的聖母院。他們在一座舊的聖母殿和一座6世紀建的斯德望教堂的基礎上建造新的聖母院,在原地基上還發掘出古代羅馬統治下的高盧人的祭壇。這說明這個地方確是巴黎最古老的歷史淵源所在。
巴黎聖母院修建耗時150余年,經歷了七八代工匠的努力才最后建成。聖母院共分大殿、鐘塔和尖塔三大部分,其中主殿長130米,寬40米,高35米,可容納13000多人做禮拜。殿堂頂上有法國的28尊歷代君王石雕像,屋頂的三扇大窗戶上彩色玻璃鑲成一幅幅色彩鮮艷的宗教畫,五彩繽紛,壯觀而奪目。
巴黎聖母院巍峨典雅庄嚴,它是早期哥特式建筑的經典之作,以它為代表,法國成為哥特式建筑的重要發源地。此后千余年,巴黎聖母院經歷了種種血與火的歷史洗禮,幾度罹難,幾度重光。17世紀它經歷了幾次改建和翻新,18世紀它被“白色”化以顯其聖潔﹔1771年的一次修葺,竟為擴大門庭而把許多精美的石雕鏟掉﹔1789年法國大革命中,革命的巴黎人砸毀了28尊3米多高的歷代帝王像﹔1793年,教堂大廳淪為倉庫。1843年,聖母院全面重修,歷時21年才重新開放。
與此同時,這裡也不斷上演著歷史的正劇。1422年,亨利六世在巴黎聖母院加冕。1453年,英法“百年戰爭”結束,巴黎軍民曾在這裡歌舞歡慶。1804年,拿破侖·波拿巴在這裡加冕(這一場景當年就被畫家大衛畫成大型油畫《加冕圖》,此畫至今仍存盧浮宮,是其中的經典收藏)。1811年,拿破侖一世的太子勒庫隆在這裡接受洗禮。1944年8月26日,戴高樂將軍與巴黎軍民在這裡舉行了反法西斯勝利的解放彌撒,其場面空前熱烈。1962年,聖母院奠基800周年,法國舉國慶祝,戴高樂總統和全體國會議員在這裡參加了隆重的紀念儀式。
在不斷毀壞修建的輪回中,巴黎聖母院一次次重生﹔在不斷的歷史演進中,巴黎聖母院一次次見証歷史,上演了一出出歷史活劇﹔在不絕的信仰傳承中,巴黎聖母院千余年來始終是巴黎人民的精神家園。無論巴黎在歷史長河中表現出多麼動蕩、駁雜,充滿著數不勝數的靈與肉、宗教與世俗、貴族與亂民、革命與反革命、保守與激進、高貴與卑賤、殖民與被殖民、藝術與粗鄙、時尚與傳統的矛盾、沖突、混雜與糾結,唯有巴黎聖母院可以給這座偉大的城市以成其偉大的“定力”。它是巴黎的宗教中心和精神支柱。這就是巴黎聖母院作為巴黎城市精神中心的歷史和意義。
猶如聖靈是三位一體的,巴黎的埃菲爾鐵塔、凱旋門、聖母院構成的空間中心、版圖中心、精神中心也是三位一體的。任何單一地觀察和理解的巴黎都是片面的、簡單的、盲人摸象的、以管窺豹的。巴黎是立體的、豐富的、復雜的、多元的、多面的。
這就是我想與大家分享的所窺見的巴黎的秘密。(作者為中國藝術報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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