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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倒的包龍圖——京劇裘派名家方榮翔在香港

韓力

2014年03月21日10:02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不倒的包龍圖

1988年方榮翔在香港飾演包公的舞台照 資料圖片

1988年6月,香港京鼎影業有限公司和華星娛樂有限公司聯合邀請山東省京劇團、北京戰友京劇團和一批京劇名家赴港舉辦大型匯演——京劇薈萃耀香港。總領隊是當時的文化部藝術局局長方杰和文化部對台辦主任關敬成,中國京劇院藝術顧問袁世海擔任藝術總指導,演職人員多達百余人。

這是內地與香港戲曲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次空前盛會。匯演陣容強大:方榮翔、葉少蘭、張學津、馬長禮、孫岳、劉長瑜、寇春華、宋小川、王芝泉等群星璀璨﹔演出劇目繁多:《鍘美案》《鍘判官》《包龍圖》《龍鳳閣》《遇后·龍袍》《趙氏孤兒》《清官冊》《將相和》《失·空·斬》等行當齊全。

6月10日,“京劇薈萃耀香港”在香港灣仔利舞台戲院開鑼。這家戲院1925年建成,久負盛名,很多內地著名演員都曾在這裡登台獻藝。

方榮翔此次赴港,除擔任山東省京劇團藝術指導外,還要主演許多裘派代表作,如《鍘美案》《將相和》《失·空·斬》《姚期》《遇后·龍袍》《打鑾駕·鍘包勉·赤桑鎮》《鍘判官》等。

可是觀眾並不了解,就在兩年前,方榮翔已做了心臟搭橋手術,身體狀況大不如前。方榮翔主演的幾部戲唱、念、做都很重,他把裘派的藝術風格發揮得淋漓盡致,觀眾和媒體熱烈贊譽,好評如潮。

一時間,方榮翔的名字風靡港台。

《大公報》對此連續報道,高度評價說:“活包公”來到香港,“裘盛戎大師再現”。台灣《聯合報》主編葉洪生則不顧當時的政治干擾,連續發表了《斬開金鎖走蛟龍》等文章,稱贊方榮翔對裘派藝術的發展和創新。

當時,台灣的一位要員專程來香港看戲,他感慨地說:“我是方先生藝術的崇拜者,在台灣也聽到過不少有關裘(盛戎)先生和方先生之間的傳奇故事,台灣戲迷甚為崇敬。我本人此次來港,耳聞目睹,名不虛傳,欽佩萬分,台灣的京劇要比大陸落后50年。”他希望方榮翔能盡快到台灣演出。

還有一件事令方榮翔高興,那就是台灣唯一的女花臉王海波拜他為師。王海波13歲起在台灣國光國藝學校學藝,當她看了方榮翔的演出后,大開眼界,敬佩不已,便萌生出拜師的念頭。借此良機,王海波在經辦人李時蓉女士的引薦下與方榮翔會面,方榮翔對王海波說:“大陸和台灣本是一家,在京劇門裡更無二話可說。”便一口答應了。

6月17日,拜師儀式在香港萬喜樓舉行。王海波向方榮翔深深地三鞠躬,方榮翔拉著王海波的手說:“你是我在台灣收下的第一個學生,今后我要把你當作自己的女兒,毫無保留地把裘派藝術口傳身教給你。”

在場的王海波的父親王九尊激動地說:“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今天海波在香港拜方先生為師,我們全家都感到萬分高興和榮耀。”這也是大陸與台灣相隔40年之后首次在香港舉行的京劇拜師儀式。

十幾場戲下來,方榮翔越演越活,越演越興奮,他想把自己畢生的表演精華全部呈現給觀眾。但畢竟已年過花甲,又做了心臟大手術,除了繁重的演出任務,方榮翔還要參加許多社交活動,接受記者採訪、給演員說戲、走場和排練等等。

大量超負荷的工作使方榮翔身心疲憊。

6月17日晚,方榮翔正在舞台上表演《打鑾駕》,突然心絞痛,全身無力,氣不夠用,難以站立。但當他看到台下的觀眾時,強迫自己不能停下來,以驚人的毅力硬是把演出堅持到中場。

回到后台,方榮翔立刻癱倒在道具箱上。演職員們看在眼裡,疼在心上,不知如何是好。千鈞一發之際,劇團領導決定由方榮翔得意弟子宋昌林上場代演。

宋昌林倉促地換上戲服,邊勾臉譜邊想台詞,勾臉譜時的手都在哆嗦。可萬沒想到,方榮翔連吸了幾口氧氣之后,毅然決然地對同事說:“不許聲張!不許回戲!除護理人員外,各就各位,幕間休息稍拉長點時間,下半場開幕我照舊登場。”

大家驚呆了。此時,在方榮翔身旁的香港著名心臟科醫生、香港京劇名票金天任看到情況嚴重,要求方榮翔立刻去醫院,但被他謝絕了。

台前幕后發生的一切,台下觀眾已有察覺。當時坐在我旁邊的香港電影演員夏夢女士驚愕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意識到方榮翔的身體出了問題,就和在座的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秘書長牛釗急忙趕到后台。

隻見方榮翔臉色蒼白,大汗淋漓,臥在道具箱子上,大口大口地吸著氧氣。此時,山東省文化廳廳長於佔德、山東省京劇團團長陳湘元、香港名票金如新、李和生、李尤婉雲伉儷和幾位台灣京劇界知名人士團團圍住方榮翔,心急如焚,生怕他出現意外。

大家異口同聲,要他中斷演出,速到醫院檢查治療。方榮翔擺擺手對大家說:“沒大事!請諸位放心,我一定把這場戲演完!”

開場鈴響,方榮翔咬緊牙關,從箱子上站了起來。出場的鑼鼓點一響,《鍘包勉》開幕了。在王、馬、張、趙的引場后,一個正氣浩然、威風凜凜的包公又展現在觀眾眼前,唱、念、做一絲不苟。

這位老人隨時都可能倒地身亡,他在用生命為港澳台和海外觀眾奉獻著中國京劇藝術的精髓。這就是方榮翔的人品和藝德,一個把觀眾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人。

演出結束,卸了妝的方榮翔強忍著劇烈的心絞痛,笑著說了句:“總算沒誤場。”

台下觀眾被方榮翔忘我的獻身精神感動流淚,直到謝幕后還久久不肯離去。有的觀眾稱贊他是“不倒的包龍圖”。

汽車早就等候在劇場門口了,方榮翔被攙扶出來並立即送往港安醫院搶救。經醫生全面檢查,証實是急性大面積心肌梗塞。方榮翔在1985年所做的動脈“搭橋”的血管又全部堵塞了,必須立即做第二次心臟手術,否則有生命危險。

方榮翔入院不久,當時,正在香港出席山東省貿易洽談會的山東省省長姜春雲和新華社領導也趕到醫院看望,經研究決定,立即在港安醫院給方榮翔做手術。姜春雲表示,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方榮翔,並請有關方面辦理手續,盡快把曾給方榮翔做過第一次手術的山東省醫大附屬醫院的兩位心臟專家和方榮翔的夫人張玉榮接到香港,協助醫院會診並做好護理工作。

8月1日上午9時,方榮翔的第二次心臟手術開始了。主治醫生是港安醫院的兩位心臟專家葉滿威和金天任。手術前,方榮翔問兩位醫生:“手術之后我還能上台演出嗎?如果還能演出,哪怕再痛苦再危險我也要做。”

這麼大面積的心肌梗塞,醫生怎敢打保票?醫生問他: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方榮翔預料到這次手術凶多吉少,便拿起筆來寫下了自己的“重托”。寫好后除留給家屬還復印了一份叫朋友轉交給我。后來,我還在方榮翔之子方立民的《滄海藝魂》一書中看到過這份“重托”。

方榮翔在香港港安醫院病榻上寫到——

“如果我不幸,喪事要簡辦。盡管有許多朋友和政府的關照、關懷,但也要求他(她)們為我節省。我的遺體就地火化,骨灰撒於香港海灣這塊世界美地,我該多幸福啊!不要留骨灰盒,我的演員名字留給了廣大觀眾,這是一個演員一生中最大的榮譽。

我向文化廳、山東省京劇團又(有)一個要求,就是裘師相贈的那份戲衣,十多件是珍貴的遺產。我誠懇建議,在北京、天津、山東幾處展覽。要把這個珍品永存,裘派事業永存。

十二出戲是裘派之精華,由鉗韻宏、夏釣龍、朱錦華、我四人共著,在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北京東四八條52號蘇明慈主持)請他們堅持下來,把這部裘派藝術精華留下來,傳下去,不負眾望。

我希望不向遺體告別和(舉行)追悼會儀式。如醫生需要研究,我願獻出自己。

向黨和國家各級領導、山東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各級領導,各界朋友,祝願工作順利,事業興旺!”

這是一篇“重托”,也是一篇“遺囑”。它是方榮翔臨上手術台前,在決定他命運的攸關時刻,用他純潔和高尚的心靈為自己譜寫的不朽篇章。

手術室的時鐘走到上午9點半,方榮翔第二次心臟手術開始了。醫生打開胸腔,發現他的胸肌與心臟粘連,手術遇到了困難,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心臟大出血,無法搶救。

據其子方立笙事后告訴我,給他父親做手術前,是由他代表家屬在手術單上簽字的,當時做了幾個輸血方案,他父親是B型血,但他和妹妹方麗華(他倆都是隨團演員)的血型都不是B型,用醫院血庫裡的血又怕出意外。

這時,等候在手術室外的一些人爭相要求獻血,其中有來自港島的、九龍的、新界的,還有幾位外國朋友,既不知道國籍,也不知道名字,場面十分感人。

那天上午,醫生、麻醉師、護士8點多進入手術室,由於病情復雜,手術一直做到晚上7點半才完成。方榮翔在手術台上整整躺了近12個小時。

手術成功了!

方榮翔重新“搭橋”的心臟動脈開始正常供血。喜訊傳開,等候在手術室外的人們沸騰起來。人們奔走相告,熱愛京劇的香港《大公報》女記者葉中敏,懷著喜悅興奮的心情趕寫了方榮翔手術成功的特寫新聞。第一時間發排,消息迅速傳開,所有關心方榮翔的中外人士都欣喜若狂。

在香港住院期間,方榮翔得到了許多朋友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李和聲和李尤婉雲伉儷多次把在家裡燉好的人參雞湯送到醫院給他補養身體。方榮翔這次在港新收的徒弟王海波因在台灣事務纏身不能一直守在師父身邊,就三天兩頭地往醫院打電話問候。有的朋友知道方榮翔做手術花銷很大,提出要送給他一筆錢,被他婉言謝絕了。

面對這些,方榮翔心裡所想的是:我怎麼報答他們呢?唯一的辦法就是早日康復,重返舞台為觀眾演好戲。所以做完手術沒幾天,他就急著要出院。

術后第二天,我到醫院看望方榮翔時,他緊緊拉著我的手說:“謝謝新華社的同志們,我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我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再過幾天我就可以出院了。”他還說,“我老覺得這次在演出中發病,很對不起觀眾,我一定好好養病,一旦身體允許,就登台演出。不然,我心裡很不安。”

我安慰他說,這次手術成功是不幸中的萬幸,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既來之則安之,一定要全心全意把身體養好,隻要有個好身體,演出的機會多得很。

方榮翔的健康情況明顯好轉,在他一再要求下,經醫生同意,8月15日,他從港安醫院搬到了北角聯藝娛樂公司所屬專門用來接待內地到港文藝演出團體的僑輝大廈。待時任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張浚生和我去探望他時,他除了表示感謝之外,再次向我們提出重返舞台的要求。我們還是勸他好好休養,等身體康復了再考慮演出的事情。但我心裡卻在想:他真是一個執著的藝術家。

方榮翔離不開舞台,舞台更離不開方榮翔!

經新華社和山東省聯系,最后決定,方榮翔還是回省療養。在離港之前,即8月23日晚上,團長陳湘元在北角敦煌酒樓設答謝宴會,寬敞的宴會廳裡洋溢著依依不舍的氣氛。

方榮翔微笑著說:“今天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出門,很高興有這麼一個機會向拯救我生命的港安醫院的各位領導和醫生醫師們,向百般愛護支持我的香港京劇票房的幾位老朋友,向新華社的各位在座領導,表示由衷感謝。同時,也感謝大家對山東京劇團來港演出的熱情支持,在大家的關懷下,我不僅得救,而且這麼快就恢復了健康。我再次向大家表示感謝。”他說完這番話,向在座的各位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席間大家即興講話,很是熱鬧。

王紹興建議,方榮翔最好繼續留在香港,參加九月份在新光戲院舉行的“紀念梅蘭芳藝術大師經典名作匯演”。他接著又說,到時候方先生一定要聽醫生的話,醫生說可以唱就唱,說不能唱就不唱。這個建議立刻得到大家的鼓掌贊同。

方榮翔一聽這番話,更加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了。他站起來走到麥克風前說:“各位的深情厚意我銘刻在心……我本應不能激動,但我無法抑制自己的心情。為了感謝各位對我的關懷,表表我的心情,我現在為大家念幾句京劇道白,請醫生和大家檢驗一下我手術后的嗓子比過去怎樣?”因為有醫生在場,大家比較放心,於是鼓掌歡迎。

方榮翔如在舞台上一樣,精神為之一振,用他醇厚、洪亮的嗓音,帶著深沉悲切的感情,表演了《赤桑鎮》中包公的一段道白:“嫂娘,嫂…娘…,小弟自幼被爹娘拋棄,多蒙兄嫂撫養成人,如今養育之恩未報,誰知包勉……”在座各位熱淚盈眶,感動不已。

待方榮翔一唱完,葉滿威大夫趕忙跑到他面前,用聽診器一聽,心臟跳動正常,高興地同方榮翔握手、擁抱,大家也高興地報以掌聲,並合影留念。最后大家再次舉杯,共祝方榮翔手術成功,身體健康,藝術長青。

方榮翔和我在一次閑談中,談到他在參加抗美援朝的一段經歷。那是1951年9月,他隨志願軍入朝,進行戰地慰問演出。在炮火連天的第一線,他不怕犧牲,出色完成了演出任務,並多次立功受獎。

1956年9月30日,在朝鮮,方榮翔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是他人生又一個新的轉折。1958年10月25日根據中朝兩國達成的協議,中國人民志願軍撤出朝鮮,他隨志願軍總部乘最后一列火車,回到祖國。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巧合!

原來,當年我是和方榮翔在同一天,乘同一列火車,轟鳴著穿過鴨綠江大橋,踏上祖國大地的。那時,我在《志願軍報》作隨軍記者,方榮翔在志願軍京劇團當演員,報社和劇團都屬志願軍政治部領導,又都駐扎在朝鮮的檜倉。

可是,我和方榮翔在當時卻沒有謀面,也互不相識。原因之一是他們劇團經常要下部隊演出,我的大部分時間也是到部隊基層去採訪,很少待在總部。沒有想到時隔30多年之后,我們倆會在香港這塊自己的土地上相知相識。

這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只是相見恨晚。

方榮翔從香港回到濟南之后,曾多次給我寫信,內容感人至深。他在信中說——

“我懷著極為留戀的心情離開您們,但也懷念著紀念梅大師的演出(梅蘭芳經典名作匯演),恨不得無任何個人要求和條件速返回(香港)參加,才能如願,現在仍是惴惴不安。醫生每天來家給我換藥,即將愈合好,我每天仍堅持練聲、調嗓,已恢復如常,一個演員不演戲,生活還有什麼意思呢?絕非是什麼個人的戲癮。為京劇事業我是想盡心盡力。盡管我們在香港演出完成任務不理想,可您們還是給予了我們極大鼓舞,我將作(為)動力,更好為觀眾服務,不辜負您們的期望。

對黨和國家及各級領導對我的鼓舞,我深感有愧,我做的工作不多,可是給各級領導增加了許多負擔,我心中隻有感激並做好今后的工作。我雖躺在病床上,但怎麼也忘不了可愛的舞台和觀眾。想這戲、那戲,近幾個月,我整理了約四出戲,待兵(病)好了再磨煉、推敲吧。以演好戲報答各界的關心和鼓舞吧!”

萬萬沒有想到,這封信竟是我同方榮翔最后一次交往。方榮翔是一個重感情、重友誼的人,更是一個重藝術、重藝德的人,他不僅是京劇界的師表,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楷模。

在方榮翔逝世一周年時,我曾為他寫了一個條幅——“藝術精湛 品德高尚”。用這八個字向方榮翔表達我對他的敬慕之心。

(作者為原新華社香港分社文體部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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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常雪梅、程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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