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年11月15日至27日，時任上海進出口商會會長的湯慶福率民營企業商務考察團一行9家企業16人訪問土耳其和希臘。 資料照片來源：上海外貿網（上海進出口商會主辦）
他的妻兒很難。他坐擁“炙手可熱”的權力，妻兒非但沒能“沾光”，反要十分留神，唯恐沾邊。
他的司機好當。說從未見過這樣的副局級干部，幾乎每個周末都加班﹔但自己擠公交，說“司機也有家”。
他不追名逐利﹔但迷戀完美，“做事不到100％不罷休”。老友委婉相勸，“老兄寬容些，否則人家吃勿消”，他反問，“不認真，事情怎能做得好？”
“不近人情”的他，最后卻能收獲由衷的擁戴。在他退休前最后一次操辦的華交會結束時，華東各省市同行自發將他歷年來在會上看展、洽談業務時的身影做成一頁頁PPT，當他走進會場時，全場掌聲雷動。
務實、清廉、為民。六字為官之道，別人喊破嗓子，湯慶福做出了樣子。
這珍貴的“樣子”，在他身故之后，留下無數個問——
為官不易，湯慶福究竟做了什麼，能換來有口皆碑、毫無爭議的一個“好”字？
音容宛在，湯慶福心底無私、嘔心瀝血，將謀事作為官德第一要義。難道，他只是世俗官員中的“異類”嗎？
這些追問，很快變成捫心自問，也很快成為信心所在。
質本潔來還潔去，湯慶福，不過是還原了一位中國好干部的本色和情懷。
在部分人的迷失中，湯慶福，只是那群抱定宗旨、堅定信念，用心在踐行入黨誓言的人之一。
一名合格的共產黨員，不是本應如此嗎？
公權隻姓“公”
湯慶福住在一套與其職位不“搭”的儉朴三居室裡。
這套屋子，那些被他一路提攜過的下屬和幫助過的企業，從無機會踏入。
客廳沒空調，牆角已脫落，窗台早斑駁。幾年前岳母動遷，暫住湯慶福家，他便和妻子胡小鳳，在書房和客廳打了7個半月的地鋪，夜夜枕著窗外地鐵4號線每幾分鐘便要呼嘯而過的轟隆聲入眠。
其實十多年前，他的住房改善問題，就被老領導、時任外經貿委主任朱曉明操心過，先是提議換大房子，被婉拒﹔后改成增配一間，又被謝絕。而且，湯慶福回家隻字不提，妻子胡小鳳也是直到丈夫去世后，才從前來探望的同事口中獲知往事。這位與老湯相識38載的知心愛人竟毫不驚訝，隻淡淡言：“他一直提醒我們，生活上要跟差的比，學習和工作上，要跟強人比。”
湯慶福是有言在先的。1981年，他在一封洋洋洒洒10頁紙的信中，跟當年尚是女友的胡小鳳交了心，坦白了自己的金錢、情感和事業觀。首談金錢，他寫道：“我對金錢沒有好感……必須把金錢置於末等地位，絕不允許金錢出現在自己的奮斗目標上。”
他一直恪守信念。多年副局級干部，公權在握，他從未謀過分毫私利，倒是讓家人，三番五次的，在傷痕中堅強。
妻子50歲時，單位效益差，被“一刀切”提前退休。她人干練，愛忙活，不甘賦閑在家。湯慶福竟“丑話說在前頭”，“找工作，你自己想辦法﹔但有個前提，別在我任職的系統內找”。或是怕妻子怨他太“冷酷”，湯慶福買回一大堆財務專業書，叮囑妻子充電、修煉。胡小鳳刻苦自學，考出了助理會計師﹔但首次應聘就遭遇黑公司。湯慶福唯有從旁打氣，多番周折，妻子總算在一家跟外經貿“八杆子打不著”的小型民企裡謀到了職。
兒子湯奕飛的成長，也不“拼爹”。高考那天，父親居然還在辦公室伏案改稿。同事忍不住，暗示高校有熟人，可走走關系。不出所料，湯慶福仍一口回絕。好在兒子爭氣，一本分數線考上了名牌大學。2007年湯奕飛大學畢業，先是在一家會計師事務所上班，后辭職另尋工作，豈料正遇上金融危機，投出去的大量簡歷石沉大海，自信心嚴重受挫。此間，湯慶福若托請一下系統內企業，幫兒子安排下工作，簡直易如反掌﹔但他從未作此念想。兒子懸空一年半，方找到現在這份外企工作，憑的依舊是自己的真功夫。
人言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湯慶福的公權卻隻姓“公”，這是他對妻兒的愛莫能助。
湯慶福早年曾在海軍部隊擔任文書，在密切聯系的戰友圈中，他官位最高。可是，每次聚會結束，戰友們想“蹭”湯慶福的公車，卻回回隻見他尋找公交車站的背影。
甚至，妻子要去看望臨終的母親，問他上班路上能否捎上一段，湯慶福眼含歉疚道：“你還是去坐地鐵吧……”
2012年11月，湯慶福去醫院探望同事，自感不適，挂了個號，醫生一診斷，心肌大面積壞死，必須住院，並開出了“病危通知書”。妻子盆碗衣毯、大包小包地擠著公交車，心急火燎趕來。當時也在場的湯慶福的同事夏桂珍費解，“你怎麼沒讓老湯的駕駛員接送一下？”此時的湯慶福竟還在強調，“生病不是工作”，妻子胡小鳳也開不了口，因為她其實壓根不知駕駛員小仲的手機號。
何止小仲，另一位給湯慶福開了10年車的司機曹健生，居然是在湯慶福的追思會上，才第一次見到了老領導的兒子湯奕飛。
湯慶福在外經貿系統工作30年，管過進出口、展覽和服務貿易等工作，權限不小。尤其在外貿配額時代，配額就等於真金白銀。然而，原市外經貿委的同志說，湯主任領導期間，從未遞過一張條子，服務貿易處曾握有國際貨運代理企業資質從業証書的審批權，湯慶福分管了3年，沒有為熟人打過一次招呼。
公與私，在他眼中涇渭分明。唯有2008年，已從市外經貿委副主任一職退休而轉任上海進出口商會會長的湯慶福，動用了自己的公權，謀了一件“私事”。
這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他主動給自己減了一級工資。
當官是為了做事
有人說“千裡來當官，隻為吃和穿”﹔還有人說“當官不發財，請我都不來”。湯慶福是為了什麼而當官？
妻子說，他當官就是想做點事。有限的生命裡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是他的夢想。
35歲時他寫給胡小鳳的信中，想“做事”的急迫就已力透紙背。他寫道：“十年動亂，奪去了我的青春。再過五年，我就要進入四十之年。這五年時間，我把它看作是‘青春的殘余’，對我實在太寶貴了……”
與做人的低調形成鮮明對比，他在做事上則銳意創新，是開拓者、創想家、改革勇士。
現任上海市委常委、統戰部長沙海林曾是市商務委主任，贊老湯“他更是一個眼睛總是盯著遠方，心裡始終裝著大勢的謀大局者。”原外經貿委多位領導交口稱贊：上海外貿改革、發展的每一個節點，一系列外貿創新思路、方案裡，都留下了湯慶福的腳印——
中國華東進出口商品交易會（簡稱“華交會”），他是最初的倡導者之一。這個由華東地區九省市共同舉辦的交易會，如同“九龍治水”，難免各方步調不一致。湯慶福靠智慧、憑人格，巧妙平衡、協調，終於舉各方之力把華交會辦起來了，並已成為一個有影響的區域性國際經貿盛會。市商務委外貿發展處副處長范潔記得，華交會的籌備會議經常在周末加班召開，有一年，老湯是戴著腰托來主持籌備會議的，“看到領導這樣，大家再辛苦也不會說一個‘累’字了。”
上海國際工業博覽會（簡稱“工博會”），他是策劃人。“老湯思路很超前”，老同事們說，因為勤於研究和思考，外經貿領域的一些趨勢，他預判在先。當上海制造業還以重加工、勞動密集型為主時，湯慶福已超前意識到，應注重發展有技術含量的先進制造業。他與同事積極籌劃，工博會應運而生。十多年后，工博會已成為國際裝備制造業的頂級盛會，在世界上的聲名直追漢諾威工博會。
上海發展服務貿易破題，他是功臣。市商務委干部人事處副處長陸屹曾在服務貿易處工作。他記得，過去上海乃至全國，對於外貿隻有貨物貿易的概念，對服務貿易認識較淺。2005年，湯慶福分管服務貿易處后，開始系統地、戰略地思考，把目標、任務、舉措、思路理得清清楚楚。
2007年，湯慶福即將從領導崗位上退休，最后一次務虛會，他不空言感慨，反道出務實的“逆耳忠言”：上海外貿的發展要從“快”變“好”，不要隻看規模，不然今后會遇到瓶頸。事實証明，老湯極具前瞻性，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上海外貿面臨嚴峻形勢，所幸上海外貿轉型已經提前布局。
在外經貿系統30余年，湯慶福做的事太多了：獨創逆向採購模式的跨國採購大會，他是策劃者和執行者﹔上海口岸“大通關”便利企業，他組織擬定工作方案﹔中國加入WTO，他參與市政府《關於中國加入WTO上海行動計劃綱要》的起草﹔上海國際貿易中心建設破題，他是重要牽頭人﹔退休后轉戰對外經濟貿易企業協會工作，促成三家外貿方面的行業協會會員歸並和職能整合，更名成立上海進出口商會，不是簡單換牌子，而是真正成為進出口企業與政府溝通的紐帶……
“在外經貿系統裡，他是有名的‘思想家’、外貿改革‘設計者’﹔但同樣也是‘實干家’”，市商務委秘書長俞建明說，湯慶福對工作的細致、負責是出了名的，小到文稿的標點符號，也會親自改定。
網絡上有幅漫畫轉發很多，說的是“老板”和“領導者”的區別——高高在上、揮著鞭子敦促下屬前進的，是老板﹔排在第一個、帶著大家向前的，是領導者。但湯慶福是典型的后者，事必躬親、帶頭苦干。
商務委機電處副處長李磊，上世紀90年代剛工作時第一次寫稿子，無從下手，老湯親自指導。李磊說，“他為人溫和，從沒見他紅過臉、響過嗓門，但他也絕不降低要求，一遍一遍講，來來回回磨。”最后成稿時，李磊發現，除了標題之外，幾乎見不到初稿影子，“但這種認真，影響到我們這一批人工作方法的形成”。
與有肝膽人共事，從無字句處讀書。如今，當年那批湯慶福帶過的小青年，不少已走上領導崗位，他們感激老湯：“他用‘認真’教會了我們如何做事、做人。”
湯慶福是部隊轉業軍人，是出身政工的黨務干部，后來卻成為真正內行的外貿專家，是許多高學歷、科班出身的年輕人“最服帖、最愛聽他談工作思路”的專家型領導。奧秘隻有一個——勤奮。
為了干成事，他的職業生涯從未停止學習。早年外經貿干部出國公干，有一小筆津貼用來購置稍體面些的正裝，他揣著錢出門買衣服，逛著逛著就進了書店，一疊疊書往回搬﹔委領導提出要用經濟學理論研究外貿的戰略布局，湯慶福立馬踐行，當時已年近40歲的文科生，買了數學模型的書硬啃﹔50多歲時讀MBA，他毫不馬虎﹔換了不熟悉的分管領域，老湯讓人理了半米多高的資料，幾周后他們發現，老湯真的全看了，畫了重點、做了筆記、不清楚的地方打了問號。老湯說：“既然組織上讓我分管了，我一定要管好。”
求知若渴，不知疲倦。懷揣著干事的夢想，湯慶福用勤奮詮釋，黨員領導干部能夠“干一行、鑽一行、精一行、成一行”。
許多人為他鳴不平，照老湯的資歷、成績，怎麼到退休還是個副局級？
但老湯似乎毫不在意。有回兒子在家，說在大學心理學課程中，讀到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把人的需求劃分為五個層次，由低到高，分為生理、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實現需求。
湯慶福不免得意，“我現在的工作就是在實現自我，所以我很滿足！”
最后的賽跑
工作永遠是他心頭最大的牽挂，2012年11月，市商務委財務處處長陳偉權去看望病中的湯慶福。老湯第一句話仍是工作，他說：“我們商會要成立一個財務經理俱樂部，你們財務處要給予大力支持啊！”
外界不解，長期抱病的一個人，為了做事，竟能如此忘我？
他還罔顧醫生“至少臥床2-3個月”的醫囑，在醫院開出“病危通知單”僅28天后，居然擅自上班。
但記者到了湯慶福家中才知，他其實很在乎健康。心血管、養生、經絡、藥理方面的專業書，他成堆買來，逐字鑽研。妻子說他，對心血管疾病藥物的成分和副作用幾可倒背如流，“常用極專業的術語同醫生對話”。
他的小姨子告訴記者，老湯的心肌大面積壞死，這意味著連“搭橋”的基本條件都不具備，他恰是對自己的身體太過清楚，才明白有一種無奈叫回天乏力。
有一次，家人親戚都在，他似漫不經心地談起，“假如我能活到70歲就好了”，小姨子當時還不明就裡，回了一句“你對自己要求也太低了吧？”
不是他不想在乎，而是在乎了，又有何用？
見馬克思是隨時隨地的事情。他早就同胡小鳳“盤”過自己的4種死法，“小鳳，我最好的離去，就是悄悄地睡在你身邊，其次是旅游的路上，第三種是工作中，最后一種是被搶救……”他早已叮囑小鳳，“沒意識了、非常痛苦，或救不過來了，統統放棄！”
但即便是生命最后一周，湯慶福看起來仍那樣完美。他在家中跑步機上，依然用最標准的姿勢運動著。一旁妻子，故作輕鬆地哼著小曲。
旁人誰都看不出，湯慶福，正在進行著人生“最后的賽跑”。
最后一月，他帶領上海進出口商會的同事，策劃並首次發布了“上海市進出口排行榜”。從榜單內容就能看出他多麼用心良苦，不僅設立了規模排行榜，還設立了增量排行榜﹔不僅有出口，還有進口排行榜﹔不僅有國有企業，還分類設有私營和外資企業排行榜﹔不僅有一般貿易，還細化到加工貿易和特殊貿易等方式的排行榜……
最后半月，為更科學、更系統、更快捷地對全市貨物貿易進出口運行情況進行動態監測和大數據分析，他擬定了上海貨物貿易監測分析系統開發方案﹔
最后一周，他催促副會長宋錦標兩件事，一是商會的報紙要改版，“這事我還是很想做的”﹔二是以不容商量口氣要求“9月份商會必須換屆”。而事實上，正常換屆改選是在年底……宋錦標不忍面對，“因為這更像是老湯臨終前的囑托……”
2013年6月19日，是湯慶福去世前一天。這天，他吃著保心丸，忙了一整天，因為翌日，商會要舉辦“全國部分外貿商協會交流會”，他親自設定了主題，即“政府職能轉變后，商協會該如何承接”。連續幾天高強度加班，他很疲憊，本打算中午回家休息一小會兒，終因要再修改一遍第二天的發言稿，沒有回去。傍晚，幾經斟酌，他終於改定發言稿，打印好，交給工作人員，留下一個勤勉的背影，和最后的遺稿。
6月20日，胡小鳳凌晨3點就醒了，獨自去客廳，一坐坐到天亮，才想起湯慶福怎麼還沒起床，這天他還要發言呢，於是進去叫他——
湯慶福已永遠熟睡過去。
他實現了跟妻子設想過的最好的離開方式，至少他睡著時，妻子是在身邊的。
這天，驚聞湯慶福去世噩耗的同事、下屬們，還能收到他的郵件，建議這個，構想那個。
他去世半年了，他的工作單位，仍按照他提前排定的一整年工作計劃，運行得有條不紊。
在今后更深遠的歲月中，他的追夢生涯，他的為官樣本，還將影響著申城更多人。
讓我們永遠記住他那句話——“我雖然不能控制自己生命的長度﹔但是我更在乎生命的寬度”。
是以共勉。（記者 李曄 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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