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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诲将伴笔耕老——我与老师范敬宜的点滴往事

王慧敏

2014年02月21日10:03   来源:光明日报

原标题:教诲将伴笔耕老

“逢辱而不惊,遇屈而不乱”

言谈举止中,范敬宜无不带着那一代知识分子特有的儒雅与谦和。

我和范敬宜年龄相差近40岁,又是师生关系。翻阅他给我的信札,每一封信的开头都是慧敏仁弟。收尾总是常用“此颂曼福”“即颂著祺”“即请撰安”等句。“有才而性缓方属大才,有智而气和斯为大智”是他的真实写照。

和范敬宜接触过的人都知道,对谁,他都彬彬有礼。即使在楼道里碰见门卫、清洁工,他都会停下来亲切打招呼。他喜欢亲自到食堂打饭,随意坐在任何一个员工对面和人家谈天说地。

报社吃午饭的人多,吃晚饭的人少。一天,范敬宜留在报社吃晚饭。北区食堂只开了二楼,一楼卖饭的窗口挂了个小牌:“吃饭请上二楼。”

范敬宜没看见那个牌子,就问几个聚在一楼聊天的食堂职工:“请问在哪里打饭?”连问几声却没人搭理。他稍稍提高了声音,谁知一个小年轻大吼一声:“看牌子!没长眼?”

范敬宜并没有生气。来到二楼,见我也在,便打了饭坐在我对面,悄悄对我说:“食堂的师傅真凶哟!”听完原委,我很气愤:“要不要打电话告诉他们领导?”他摆摆手一笑,便埋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还有一次,范敬宜参加完一个会议,散步走回报社时已是晚上10点多。恰巧没装证件,门卫便挡了驾。按照报社规定,没带证件必须内部人员接应方能进大院。他便站在门旁静静等候。当时正值隆冬,后来有人经过,告知门卫“这是总编辑老范”,门卫一脸歉意。范敬宜非但没有生气,还连声称赞门卫做得对。

不过,范敬宜对身边的人,要求却非常严格。记得刚到人民日报,我在夜班值班。一天,为了改稿问题,一位编辑和排版工人发生了争吵。这件事本与我无关,可却让我无端受了委屈,因为那位吵架的编辑也姓王,事过不久,在讨论我的入党转正时,有人提意见说我不尊重工人——他们把两个“王”编辑弄混了。

吵架这事传到了范敬宜耳朵里,他严厉地告诉党委有关领导:“坚决延后王慧敏的转正。不改正错误,就不能让他入党。”

1997年,按照规定我可以申报副高职称,根据当时业绩,还是具备一定竞争力的。谁知评选时,我被拿了下来。一位负责的同志告诉我:“范总说了,今年申报的人很多,让把你往后压压。”

说实在的,这两件事,当时确实让我别扭了很久。

吵架事件,最终还是弄清了。一次,我到范敬宜办公室送大样,他把眼镜拉到鼻梁下端,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入党转正这件事,你们主任班明丽同志后来告诉我了,是党委搞错了。”他顺手拿过便签写了一句话递给我:“苟逢辱而不惊,遇屈而不乱,几可任事矣!”

这算是对我的平反吧。多年来,我一直把这便签当书签来用。

2002年秋,报社派我到新疆记者站驻站。临出发前,范敬宜打来电话,让我多拿几个采访本去他家一趟。我以为是他手头没有笔记本用了,便买了十几本带过去。

到范敬宜家后,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采访本递给我:“我手里只有这两本。你看看第一页。”我翻开一看,两本上都写着这样几个大字:“见官低半级”。

范敬宜解释:“这句话,是我刚参加工作时一位前辈送给我的。我当时很不以为然。心想,记者是无冕之王,见谁都不应该低半级。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人生风浪,我终于悟透了这句话。‘见官低半级’不是说要你在当官的人面前丧失人格、卑躬屈膝,而是说,无论采访谁,都要把人家放在比你高半级的位置去对待、去尊重。这样,你才能同采访对象打成一片,才能抓到活鱼。你现在到新疆当站长,是代表人民日报在当地行使职权,只有尊重当地干部,尊重那里的每一个人,才能打开工作局面。”

他把我带去的每一个采访本的第一页上,都端端正正写了“见官低半级”这句话。说:“写在采访本上,对你时时都是个提醒。”

2004年之后,我先后获得了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民族团结模范个人、党的十七大代表等荣誉称号。2005年底,我回京开会,范敬宜把我叫到家里,送给我一条幅,上书“求阙”,并附嘱言:“阙者,缺也。世间事,皆祸福相倚、顺逆相随、圆缺相生。唯时察己‘缺’,方能‘圆’矣!”

范敬宜向我解释:“人生追求,宁求缺,不求全;宁取不足,不取有余。”他打了个比方:“有人有了单元房,就想要复式楼,有了复式楼,又想要小别墅……求之不得,就会想各种非法手段去巧取豪夺,最后陷入不能自拔的深渊。”他进一步提点,今后报社再给你荣誉,要学会主动退让。无论做人还是做事,不要追求一时的万紫千红,慧不如痴,速不如钝,只有一步一个脚印辛勤耕耘下去,才能成就格局。

前段时间,整理旧物,共找到了范敬宜写给我的数十幅字。大多是对我的提点,而每一条都点中了我的“命门”。我感慨万端,这些年,他好像一直隐身在我的身后,跟着我,盯着我,随时矫正着我的人生航迹。

“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忆起和范敬宜的师生缘分,每每有“摧肝”之痛。

2007年秋,我回京参加党的十七大。报到当天,人民日报社老干部局局长刘宝元打电话给我:“参加完会议你不要着急回新疆。老范不久前患脑中风,颅腔大面积出血。医院已报了病危。”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会议期间,我每天都祈祷着能有奇迹出现。

就在会议结束前的那天晚上11点多,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因为次日要参加闭幕会,我已早早休息,黑暗中看也没看就接了电话。

“我是老范!”我大吃一惊。“你听说了吧,前些天,我脑中风。差一点,我俩就阴阳两隔。现在危险期已过去了,你方便时来看我,我住北京医院。”

我真是又惊又喜!

会议结束的当天,我便赶往北京医院。范敬宜穿着病号服等在病房门口,老人消瘦了很多,但面容依旧是那样慈祥。他告诉我,医生说像他这样的大面积颅腔出血,抢救过来的概率很低很低。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你到北京开会的?我在医院一直处于昏迷之中。那天,陪护的人在看新闻联播,我隐隐约约听到王慧敏几个字,我使劲从云里雾里搜寻这个词。慢慢就醒来了。”

因为师生关系,我始终对范敬宜怀着敬畏之心。不过,偶尔也会和他开个玩笑。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张他仰天大笑的照片。一次,他饶有兴致地给我讲述这幅照片的来历,夸赞照片作者王文澜如何善于抓拍。

我说:“美中不足的是缺齿露出来了,而且是暴露无遗。”

范敬宜哈哈大笑,说“狗窦大开啊?”接着吟诵起辛弃疾的《卜算子·齿落》:“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还有一次,聊起古人如何吟诵,他摇头晃脑给我做起示范,背的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念完闭着眼睛洋洋自得地问:“这是桐城古韵。好听吗?”

我一句也没听懂,便照实说:“不太好听。”

老人愣了,半天不吭声,客厅长时间陷入沉寂。

现在想来真是后悔,我当时怎么就不能善意地撒个谎呢!

我年轻时喜欢锻炼身体,进入中年后人犯懒,渐渐胖了起来。尤其是到新疆工作以后,饮食结构发生了变化,体重迅速飙升,脸吹气球般地圆了起来。

有一年,报社开年会,我去看范敬宜,他吃惊地看着我:“怎么搞的?脸怎么都成这样了?”他两手放在腮边比画了一下说:“人家某某某也是这种脸型,但人家是大块头呀。”范敬宜的老伴吴师母正好在旁边,忙给我解围:“你别这样说慧敏,胖又不是缺陷。”他却正色道:“关键是太胖会影响血压、心脏。”

此后,每次去见范敬宜,他都会着急地说:“抓紧减肥!抓紧减肥!”

2008年夏,我的脚踝骨折。范敬宜一遍遍打电话给我,交代康复中应注意的事项。他安慰我,不要有心理负担,说他的腿早年在“学大寨”的工地上被撞断,腿里一直保留着一枚十几厘米长的钢钉,并没有影响以后的生活。

腿好后,我回京时去看范敬宜。他让我一遍一遍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前面瞧瞧,后面瞧瞧,还问吴师母:“能看出来吗?能看出来吗?”

人一上了年纪,可能都会有点“老小孩”的样儿。每次回北京开年会,范敬宜都会计算着会议哪天结束,我应该哪天去看他。一般情况下,会议结束的第二天,我都会马上去看他。有时,手头有事耽搁了,他就会打来电话:“前天你们会议不是就结束了吗?”

一次,我去看范敬宜,趁他上厕所,吴师母悄悄告诉我,今后你再来,等快到门口再告诉他。否则,他会到阳台上,站在小凳子上一遍一遍往外看,嘴里嘟囔着:“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那么大年纪了,摔下去怎么办?

我和范敬宜都不健谈。所以,单独在一起时,交谈的并不是很多。大部分时间,两个人都是埋进沙发里静静地品茶,偶尔说上几句,也是你问一句我答一句,没个中心,没个主题。不过,我俩都想多坐一会儿,多坐一会儿。

范敬宜中风之后,思维、语速都比以前慢了。有次送我到门口,他悄悄问我:“我是不是反应很慢啊?”我的眼睛酸涩了。

这几年,随着年龄增长,一熬夜,我的血压就会升高。范敬宜闻知后,总是提醒我要按时吃降压药,说自己中风就是因为当时没有遵医嘱。

在范敬宜生命的最后两年,新闻联播完后只要电话铃声一响,我知道准保是他打来的。拿起听筒,总是听到几句简单的嘱咐:“我是老范,没有打搅你吧,要多注意血压,早点休息……”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晚年的范敬宜,屡遭不幸:先是中风,后来眼睛出现白内障。动手术时,又出了事故,视网膜穿了个洞,一只眼睛几近失明。

我闻讯后,责怪医院不负责任。可范敬宜依然是那样的宽厚:“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再说,已经成这样了,追究有什么用。”

因为早年的腿伤,范敬宜行走本来就不灵便。中风之后,行走就更加困难。他住在4楼,楼里没有电梯。一次,他告诉我,很想下楼走走,可是有一次下去后,上到二楼怎么也走不动了,只好坐在台阶上休息,幸好一个邻居下班回来看到了,把他扶进了家。

在范敬宜去世前的两年,又查出患胆结石。他告诉我:“疼起来简直要命!在床上打滚,满头黄豆大的汗珠,把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让我给他寄点西湖藕粉,说其他东西吃不下去,北京卖的藕粉,就像面粉,没有一丁点儿藕的味道!

这是范敬宜唯一一次托我办事。

还在上研究生时,范敬宜就嘱咐我有空多帮他收集资料。他说,别人都说新闻无学,其实新闻里面大有学问。他要结合毕生的新闻实践,进行系统地总结,从理论到实践计划出十几本。

后来,范敬宜一直沉浸在办报中,迟迟没能动笔。从人民日报退休的前两年,我又一次催促他,并把收集到的他的各个时期的作品交给了他。他歉意地看着我:“你看,一桌子的大样,哪有时间啊,等退休后再写吧。”

等到退休之后,范敬宜又到了全国人大。我再催促他,他说领导让整理的调研报告一大摞一大摞,等从人大退了再说吧。

等到从人大退下来后,范敬宜又受邀到清华大学创办新闻系。说起清华办学,他压抑不住地兴奋:“教书育人意义太重大了。新闻系太需要懂国情、又有新闻实践的老师了。现在新媒体兴起,许多大学生对主流党报存有偏见,经过我的引导后,很多人纷纷要求到党报工作。”

醉心于育人,范敬宜毕生的积淀,始终未能变成藏之名山、传之后人的大作。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新闻界的一大损失。

2009年夏天,报社在北戴河培训基地开年会,正好范敬宜也在此休养。我去看他,他提议到阳台上散散步。那天有风,眼前的北戴河白浪滔天,他伏在栏杆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人这一辈子怎么这么快呀!就像睡了一觉,梦还没做完,天就亮了。唉,很多事没有来得及做就没有时间了。”他转过头问我,“你今年四十几了吧?抓紧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吧。对了,你的下乡手记一定要结集出版。我在给学生讲言论时,经常拿它做例子。可惜我已没能力给你作序了,现在是提笔忘字啊。”

那次,范敬宜跟我约定,等他身体好点,想让我陪他游一趟富春江,他想去看看严子陵钓台。他说他的先祖范仲淹主政睦州(今浙江桐庐)时曾主持修建了严子陵祠,并写了《严先生祠堂记》。其中“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两句,流传千古。

这个机会一直没能等到。2010年11月的一天,报社的陈大夫给我打电话:“老范估计很难撑过去了,抓紧回来看看他吧。”

我立即给他打了电话,说明天就回去看他。他急了:“千万别来,千万别来。我知道,现在是报纸发行最吃紧的关头。撂下工作回来,我可不高兴!发行完了再回来。”

不承想没过几天,恩师驾鹤西去。

我的老师范敬宜去了,那个爱唠叨我的人去了!历历往事忆多少?纸罄难了,墨尽难了!

教诲将伴笔耕老。

很想在新闻联播后,骤然听到电话铃声;很想听到“你要注意血压”“别再胖了”这样的唠叨。可这一切,随着他的离去,再也听不到了。

范敬宜走了,带走了他的儒雅和谦和,带走了他的新闻追求和遗憾,带着那个年代学人特有的范儿,去了,永远地去了。

(作者为人民日报浙江分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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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常雪梅、程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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