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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老的抗战老兵和他的子女们

 

2013年10月08日08:17   来源:北京青年报

原标题:最老的抗战老兵和他的子女们

父亲照片险当垃圾丢掉

在龙陵,谦和正直的“付医官”比“付心德”更为大家所熟悉。但无论是当地人,还是付家的子女,对付心德的曾经都并不清楚。

付心德右腿小腿肚上有个伤疤,他自己说,那是在淞沪战场上被鬼子打的,不过没有伤着骨头。

《龙陵县文史资料选集》第一卷中,有个叫李丛枝的文史干部曾经对付心德做过详细的采访和报道。李丛枝的文章题目叫《光复龙陵的日日夜夜》,记录了战地医生付心德的经历和见闻。

外界对抗战的研究和关注,和付家人相隔太远。甚至在付心德的心中,这段历史也没有必要再提。付根林回忆,上世纪80年代,曾有老战友建议付心德写作回忆录。也许是历次的政治风波让老人心力交瘁,在写作一部分后,他放弃了,并声称要让这段回忆跟自己一起进棺材。

以写作《我认识的鬼子兵》成名的作家方军,曾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工作。因为工作关系,他开始寻找最后一批抗战老兵,既是记录口述史,也是在搜集重要的人证、物证。2004年9月23日,他在龙陵县找到了付心德,采访内容收录到《最后一批人》一书中。这成了对付心德最早最为详细的公开报道。但因为当时条件有限,方军把老人籍贯河南项城误写作“襄城”。

根据付心德口述,付心德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1902年,但他实际上是1899年出生于河南项城的普通村民家庭。上世纪初,西方传教士把西方文化传播到中国,付心德成为受益者。出身贫困的他,上了免费的教会学校。从1925年开始,付心德在山东济南英国传教士开的学校里学习医学知识。1928年“济南事变”中日军杀戮中国同胞,枪声骤起,付心德随人群逃亡。他改变了“行医救人”的想法,从1928年到1945年在部队服役18年。

方军惊喜地发现,这位跨越三个世纪的老兵经历了“九一八”事变以来抗战全过程,参加了包括1937年的“8·13淞沪抗战”,1937年的“南京会战”,1938年的“武汉会战”,1939年的“长沙会战”等战役。1944年他随71军西渡怒江参加滇西抗战,随部队开赴龙陵前线战地医院。

滇西抗战是抗战的后期,1944年的日军正在做最后的挣扎。滇西抗战中两个重要战役是龙陵歼灭战和腾冲战役。在滇西战场上,从大炮、步枪、汽车、火焰喷射器到军队医院的药品,很多都是英美提供的。西药瓶子上的英文说明,在当地只有付心德可以看懂。

在付心德经历的战争中,最为惨烈的是龙陵争夺战,也是滇西反攻战中规模最大的要塞争夺战。龙陵因地处滇缅公路咽喉,因此成为中日双方交战的核心地区,在长达4个多月的战斗中,中国远征军先后投入10万以上兵力,经过3次拉锯争夺,共毙敌10640人,而远征军伤亡官兵则达到28384人。

1944年11月3日,龙陵光复,付心德随部队向芒市推进。当时芒市满街是伤兵,满街是物资。部队要北上转移,付心德留下照顾伤兵,从此扎根龙陵。

子女们起初对这样的采访并不在意,方军第一次来访时,子女甚至都没在老人身边陪伴。“早些年里,如果有记者来采访,我们心里其实并不欢迎。”付根林说,甚至当时子女们也并不多听老人的讲述。

付心德不但经历抗战全程,而且在百岁高龄时还思路清楚,被媒体奉为“抗战活化石”。陆陆续续有来访者过来与付心德交谈,儿媳们会端上茶水,然后去忙自己的事儿。

河南摄影师张国通拍摄了不少抗战老兵的照片,他给付心德拍摄的照片,曾经刊登在《河南摄影报》封面。他洗印出来一些照片,寄给付家,险些被付心德的一个儿媳当垃圾丢掉,幸好被其他子女发现保留了下来。

被尘封的抗战经历

1945年抗战胜利后,付心德离开部队,解甲归田,偏居滇西,和比他小20岁的龙陵姑娘李竹芝结婚,育下六男一女。

子女对付心德的记忆,更多停留在严格的教育上。孩子们从小就用军规军纪来严厉要求,天气再热衣服扣子都必须扣好。付先荣有一次下班回家,将衣服搭在肩上,付心德一见抓起一条凳子就砸了过来。平日里,子女们不能穿拖鞋,付心德认为这不规矩,是一副亡国奴相。过于西式的衣服,老人更是不能接受。直到前几年,他才能勉强容忍子女穿夹克。

对子女们来说,付心德的抗战经历,曾是家人一段不愿提及的历史。“父亲有时候唠叨点过去,我们并不愿意听。我们有时上完历史课,跟他说国民党如何如何,他也不想解释。”付根林说,时间久了,曾经的那段历史默默被尘封,谁也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四女儿付政琴最清晰的回忆,是父亲在“文革”中被批斗,后背上的白布写着“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付心德陆续被打成反革命、敌特分子,被劳教、下放,最终完全失去工作。

子女们这才开始对父亲的过去有所了解,原来付心德曾是国民党的军医,而且曾是少校医官,是当地老兵中职位最高的人之一,因此在当地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没能幸免。

因为他的特殊经历,子女们在那个极左时代都受到了牵连。付政琴回忆,在学校里没有人敢和他们讲话,同学和老师时不时地冷嘲热讽。老五付根林脾气火爆,多次和同学因为父亲的问题发生冲突,每次付心德都领着他去道歉。

入团、入党对付家子女们来说,都成了奢望。在7个儿女中,除老六付先荣读到了高中,其他人最多读到初中就辍学了。子女们的婚姻也受到影响,二哥要结婚,女朋友的父亲是当地农场的政委,组织上派人来给女方做工作,希望她不要嫁给付家。大哥要结婚时,女方亲友轮番劝阻。

仅有老六付先荣顺利读到高中,在上世纪80年代当兵,入党,在对越反击战的战场上服役4年后退伍,分配了一份稳定工作。付家其他子女则大都没有固定工作。

1969年,付心德被下放到他当年与日军作战的松山长岭岗劳动。李竹芝刚生下老七,就因长期营养不良而造成全身瘫痪。几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支撑起全家。老四付政琴说,为了糊口,家里最值钱的缝纫机也卖掉了,十一二岁的她站在板凳上为全家做饭。

因为实在难以糊口,李竹芝一度想把老七送人,甚至联系了人家。兄妹几人极力反对,老七才留在家中。

兄妹几个抬着母亲从龙陵城到长岭岗去找父亲,贫困交加的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付心德跟子女们说,比起和日本人打仗那会儿,这点苦算什么?四年后,李竹芝身体得以康复。

政治风波逐渐过去,付心德重获自由,还在84岁高龄拿到了“云南省医务人员行医证明”。但他拒绝到医院工作,反而到建筑队干起粗活。业余时间,付心德自己上山采药、配药,几乎义务为乡亲们治病。

付心德的乐善好施,在龙陵县城有口皆碑。他上街见人衣衫破烂,就脱下自己衣服给人。付根林记得,有一次父亲竟将脚下鞋子脱下送人,自己光着脚回家。即便付老百岁时,见有人拉板车路过,他竟还去帮忙推车,把拉车人感动得忙放下车搀扶老人回家。

如果不是被媒体重新发现,付心德很可能就这样安安静静、默默无闻地在龙陵乡下安度晚年了。

已经来不及重新认识父亲

直到尘封的历史再度被掀开,子女们才意识到父亲经历的重要性,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对父亲了解是如此之少。付根林曾经问哥哥:“我们做弟妹的知道的不多也就罢了,怎么你们对父亲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子女们也开始有意识地整理父亲的有关材料。“但很遗憾,大部分都是碎片,完整的历史没有人能说得清了。”付先荣说。随着老人年岁日增,能回忆起来的越来越少。

除六子付先荣从部队退伍后工作稳定,付家其他子女大多没怎么上过学,没有文化。五子付根林曾跟父亲在一个建筑队工作,建筑队解散后,全家人一直勉强糊口。付根林说,子女们的学识使得大家对父亲的历史在相当长时间内,没有显出足够的重视。

近几年的媒体采访中,付心德才断断续续留下了一些关于抗战的记忆碎片。“我们没有一枪打过中国人,我们是和日本打仗留下的远征军。”老人这样对来访的媒体说。

付心德仍能清楚地记得,战友高介军牺牲时嘴里还咬着一个日本兵的耳朵。在勐岭坡战斗中,付心德带领着3位医生、4位护士和1个担架排,在战场前沿负责抢救伤员掩埋尸首,“死伤的人像滚豆子一样倒下”。和付心德私交甚密的827师261团上尉连长高介军,长期营养不足,导致严重的胃病。但他仍带病率士兵四十多人,在风吹坡垭口阵地与敌人周旋了十多天。到最后,高介军连长率仅存的五六名战士与敌战斗,与冲上来的日军展开肉搏厮杀,殒命疆场,年仅30岁。

媒体报道,在整个滇西大反攻中,中国远征军付出了6.7万人的代价,共歼灭入侵日军2.1万人。在接受采访时,付心德说:“那些英勇牺牲的远征军啊,现在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英勇事迹呢。和他们比起来,我不值一提。”

过了100岁时,付心德身体仍然像个强健的汉子,每顿至少吃一碗米饭,自己走在路上腿脚生风,和人聊起天来思路清楚,他甚至还拿着瓶瓶罐罐琢磨着药方,在瓶子上标注英文。

随着各地媒体纷至沓来,付心德曾经的抗战经历重新获得了肯定和关注。付心德的家已经成了当地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之一,刚到龙陵的边防战士都要来拜访他。

到付心德111岁大寿时,前来祝寿的人们挤满了一屋子,送来的生日蛋糕、鲜花、红包等摆满了桌子。一本“民族英雄,永世流芳”的金属证书也在当天交到老人手上。在老人生前最后几年,他获得的关注超过过去几十年。

2013年7月,方军到龙陵县参加《龙陵县抗战文化暨松山战役遗址保护与开发研讨会》,与会期间,又一次看望了付心德。付心德老人看了他拿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民函(2013)630号文件后,右眼流下了一滴眼泪。该文件的中心意思是,要把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医疗救助行列。方军多次采访付心德,头一次看见他落泪。

子女们也开始重新认识父亲。老人去世前,付根林开始整理关于父亲的资料。他还考虑把父亲的衣物整理好,捐献给抗日战争纪念馆。目前,已有多家纪念馆对他表达了收藏意向。

“父亲是个英雄,全家都为他骄傲。”付根林说。他想重新给父亲刻个墓碑,把父亲曾经被家人忽视的重要经历全都刻上。

付心德去世后,家里陆陆续续在接待父亲的战友们。这些曾经的精壮小伙,如今都是饱经风雨的百岁老人。在付心德的背后,是包括盛金云在内的诸多抗日老兵,仅云南就现存近千名。看着付家墙上挽联中“为国而战,无上光荣”的字眼,91岁的盛金云眼中也泪光闪烁。说着浓重湖南话的他,在老战友遗像前显得少言寡语,但他心中所思所想,又岂是简单几句话能说清楚的。

(记者 赵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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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姜萍萍、程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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