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照照历史的镜子》;作者 王寿南;新华出版社
中国古代是一个十分重视道德的社会,这种重道德的情操是由传统知识分子不断努力而累积成的。传统知识分子喜欢以“志于道”为人生理想,因此,传统知识分子经常关切“道”之行否,而自认为自己有行“道”的责任,这行“道”的责任不是国家加给他的,也不是别人要求他的,乃是出于他内在的良心。什么是“道”?道乃是一个抽象的观念,可以说是道德的总称,也可以说是人格的完成。所以,所谓“志于道”就是要坚定自己的决心来达成自我人格的完成。
行“道”有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传统知识分子常常为了“道”而牺牲自己,这在中国历史上的实例极多。汉代的苏武,出使匈奴,被匈奴所拘留,匈奴令汉降将卫律劝苏武归降,苏武以自杀来表明不降的志节。卫律劝苏武说:“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野草,谁复知之?”苏武不听。其后,汉另一降将李陵也来劝降,李陵劝苏武归降的理由是“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又告诉苏武,其母及兄已死,其妻改嫁,纵使回汉也没有什么指望,苏武仍不肯降。这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苏武在匈奴受苦不降,汉朝君臣确实并不知道,卫律所说的“谁复知之”,和李陵所说的“信义安所见乎”都是实话,但是,苏武仍不降。苏武之所以持节不降,因为他所坚守的是“道”,而不是“法”。如果苏武守的是“法”,则他身困匈奴,汉朝的法早已对他无约束力,他可以不必畏惧因投降而受汉法的惩罚。同时,纵使汉朝的法对不降敌的人有赏,可是,汉朝君臣当时根本不知苏武在匈奴坚决不降的事,苏武又如何指望汉朝政府给他奖赏呢?所以,假使苏武所坚守的只是“法”,那他必然投降匈奴了,可是,苏武坚守的乃是“道”,“道”是源自内心的人格,人格讲究的是自己内心的满足而不是外界给予的毁誉,因此,卫律和李陵告诉苏武,汉朝政府并不知道他在匈奴坚决不降的事,苏武也不为之心动,因为汉朝政府知道或不知道只表示外界的毁誉,他所追求的是自我人格的完成,这种自我人格的完成是不计较任何利益的,而是出自一种对历史负责的责任感。
再举一个大家熟悉的人物:张巡。张巡在唐玄宗开元年间中进士,当安禄山叛军大举南下时,张巡与许远死守睢阳。叛军包围睢阳甚久,城中粮尽,张巡派部将南霁云向附近的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求救,贺兰进明不肯派兵救援,最后睢阳城破,张巡许远俱死。张巡当时明知外无援兵,睢阳的结局必然是城破人亡,但仍不肯向叛军投降。这时,张巡所守的实在不是一座城,而是表现人格的“道”。张巡死守睢阳的动机决不是向朝廷求赏,因为他明白赏未至而身已先死,而是坚持忠君不屈的志节,这种志节被传统知识分子认为是人格中最重要的一环。当张巡和他的部将南霁云都被叛军所擒时,叛军欲劝南霁云降,张巡对南霁云说:“男儿死尔,不可为不义屈!”张巡所说“不可为不义屈”就表明了他是为完成人格——“道”而牺牲。
文天祥又是另一个为了守“道”而牺牲生命的传统知识分子。文天祥的被敌囚禁而不肯投降,和苏武很相似,只是结局不同,苏武得以生还长安,文天祥则被敌所杀。文天祥生于南宋末年,宋理宗宝佑四年举进士第一,累官至右丞相兼枢密使,封信国公,领兵抗元。宋末帝祥兴元年十二月,文天祥在广东海丰兵败,被俘,服毒自杀,未果。第二年二月,陆秀夫背宋末帝(帝昺)投海自杀,南宋亡。三月,元军押解文天祥北上,途中,文天祥绝食八天,竟未死,十月,文天祥抵达元都,坚决不肯投降,元世祖劝他归降,许他高官厚禄,文天祥不为所动,于是,元世祖下令将文天祥处死。毫无疑问,文天祥之不肯归降元朝,是由于他忠于宋朝,可是,当他被押解北上的时候,南宋就已灭亡,文天祥效忠的对象已经不存在,这时文天祥仍然不肯归降,我们如果说文天祥这时是效忠于宋,毋宁说他是坚守他的“道”——忠于故国,加上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格表现,文天祥临死在腰带上写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可见文天祥的死表面上是忠于宋室而死,这表面的里层却是仁和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很明显地,所学的是伟大的人格——这就是传统知识分子的“道”,所以,我们可以说文天祥是忠于宋室而死,更可以说是为“守道而牺牲”。文天祥明知自己死后,宋朝不会给他褒奖,因为宋朝政权根本就不存在了,可是他仍然选择了死的路子,而放弃了活着享受荣华富贵的路子,这是因为文天祥不是为自己的“利益”而奋斗,他继承了传统知识分子的义务观,认为完成人格的尊严是应该求诸于己的事,是一种人生的责任,褒扬是外界的虚誉,荣华富贵是肉体的享受,这都不是人生的高境界——以人格的完成达到精神的满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无愧于什么?无愧于人格,无愧于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这两句话是文天祥临死前满足感的表露,对一个没有具备中国文化内涵的人来说,必将是不可了解的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