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当代中国思想解放的大门
（四）关键时刻接受采访
小平补充这后面的几句话是有来头的。从“文化大革命”开始，毛主席的像、毛主席的语录等在公共场所挂得太多、太滥，这是不庄重的表现。按照当时中央精神：今后要减少到必要的限度。所以，北京从这一年的七月底开始，悬挂在人民大会堂的两幅毛主席画像被取下，两幅永久性的标语牌也拆除了。这本来就是个敏感的事，由于又动用了吊车等大型工具，所以，法拉奇的第一个问题，小平早有准备。
法拉奇又问：“中国人在讲起‘四人帮’时，把很多错误都归咎于‘四人帮’，但他们为什么伸出的却是五个手指？”她边说边伸出一只张开五指的手。小平同志点上一支烟，并不解释五个手指的问题，他知道法拉奇说的是谁。
小平同志直接说：“毛主席的错误和林彪、‘四人帮’的问题性质是不同的。毛主席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是做了非常好的事情的。他多次从危机中把我们党和国家挽救过来。我们要对毛主席一生的功过作客观的评价。我们将肯定毛主席的功绩是第一位的，他的错误是第二位的。我们要实事求是地讲毛主席后期的错误。我们还要继续坚持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是毛主席一生中正确的部分。毛泽东思想不仅过去引导我们取得革命的胜利，现在和将来，还应该是中国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
随后，法拉奇又提出了“毛主席纪念堂要不要拆除？”“你们对‘四人帮’进行审判的时候，以及你们开下一届党代会时，在何种程度上会牵涉到毛主席”等等极具尖锐性的问题。后面的这个问题，是这次谈话中最根本的一个问题，实质上它涉及到对毛泽东一生的评价问题。
邓小平亲自主持《决议》的起草工作，其中涉及到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对待毛主席和毛泽东思想。因此，对法拉奇的此次采访，小平早已胸有成竹。
看得出，当法拉奇感觉前面的几个问题并没有让邓小平出现尴尬时，她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改变话题，她问小平：“毛主席经常抱怨你不
听他的话，不喜欢你，这是否是真的？”
小平同志连吸了几口烟，平静地说：“毛主席说我不听他的话是有过的，但也不是只指我一个人，对其它领导人也有这样的情况。这也反映毛主席后期有些不健康的思想，就是说，有家长制这些封建主义性质的东西。他不容易听进不同的意见。不仅是我，其他同志也在内，他都不大听得进去。民主集中制被破坏了，集体领导被破坏了。否则，就不能理解为什么会爆发‘文化大革命’”。
此后，法拉奇穷追不舍，所提问题刁钻刻薄，比如“逮捕‘四人帮’，到底是谁组织的？是谁提出把‘四人帮’抓起来的？”“为什么你想辞去副总理职务？”“对江青你觉得应该怎么评价，给她打多少分？”“你对自己怎样评价？”等等。
我站在邓小平身后，当时就想：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在首长多年来接受记者采访中，这是最难缠的一个。这些问题，恐怕是国内记者想提都不敢提的问题。
邓小平以不变应万变。“不变”当然是把握根本问题的原则性和实事求是。他的回答诚恳而又灵活，天衣无缝，非常精彩。
法拉奇不时地点着头，看样子是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76岁的老人，居然如此机敏、淡定、老练。
在回答“为什么想辞去副总理职务”时，邓小平说：“不但我辞职，我们老一代的都不任职了。”
小平还说：“领导职务终身制不利于领导层更新，不利于年轻人上来，这是我们制度上的缺陷。”“我们存在一个领导层需要逐渐年轻化的
问题。我们需要带个好头。”
当邓小平谈到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以及其他许多同志都对毛泽东思想做出了贡献时，法拉奇有意识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提自己的名字？”
小平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一句：“我算不了什么。当然我总是做了点事情的，革命者还能不做事？”
在回答“对自己的评价”问题时，小平又点上一支烟。
当时正处在《决议》出台之前的关键时期，对毛主席的评价还没最后出来，现在要让小平对自己评价，问题确实有点难。小平能怎样说呢？
小平笑了笑说：“我自己能够对半开就不错了。但有一点可以讲，我一生问心无愧。一定要记下我的话，我是犯了不少错误的，包括毛泽东同志犯的有些错误，我也有份。只是可以说，也是好心犯的错误。”
接着，小平继续说：“不犯错误的人没有。不能把过去的错误都算成是毛主席一个人的，这不公平嘛！”
然后，小平把话题转到对毛泽东的评价上来：“所以我们对毛主席的评价要非常客观，第一他是有功的，第二才是过。毛主席的许多好的思想，我们要继承下来。他的错误也要讲清楚。”
邓小平的回答再一次让在场的人钦佩至极。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毛主席，他的评价实事求是，他的语言简洁明了。
在回答“如何评价周恩来总理”的问题时，小平的回答同样是真实、妥当。他说：“周总理是
一生最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工作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所处的地位十分困难，也说了好多违心的话，做了许多违心的事。但人民原谅他。因为他不做这些事、不说这些话，他自己也保不住，也不能在其中起中和作用，起减少损失的作用。他保护了相当一批人。”
当时，我听到小平这样评价总理，很是感动。长时间以来，人们评价周总理，基本是肯定，特别在“文革”时期，除了毛主席，人们对周恩来总理的评价是比较高的。没有人明确地评价周恩来总理也“说违心话，做违心事”。而且，对于周总理在特定时期的“说违心话，做违心事”，小平又给予了中肯的理解和较高的评价。这种高度概括的准确评价，除了体现出小平同志具有精确的政治判断力，还体现了小平同志有着深厚的语言功底，以及独特的语言风格。小平的话实事求是，毫无虚伪与言过其实之嫌。他的表述又是那么的“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简单的几句话，令人心悦诚服，感慨良多。
采访接近尾声，法拉奇仍然毫无顾忌地说：“我有一句话，希望您听了不要生气，这不是我说的。西方有人说您是中国的赫鲁晓夫。”
邓小平听了之后爽朗地笑了起来，说：“赫鲁晓夫我很熟，我个人同他打了十年交道，我是了解这个人的。把我比作赫鲁晓夫是愚蠢的。”最后这一句，小平说得意味深长，语速也慢了。
这个回答已经让法拉奇明白，邓小平在告诉全世界：中国不会像赫鲁晓夫否定斯大林那样否定毛泽东！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