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莹 马景阳 魏茜茜
朱彦夫不是个石头人。在他挑战人生极限的路上,有一位伟大的女性,一个美满的家庭。这个特殊的家庭常常要直面血的腥味和泪的苦涩,却因此拥有了深刻的喜、广博的爱,浸润出几代人有滋有味的人生。
身边的“红嫂”
2014年1月11日,记者走进朱彦夫家的小院。朱彦夫的床头,放着他和老伴的合照,“梦见她没离开,从未离开过。这感觉一直存在。”他说。
困守床榻的朱彦夫,前不久要车,想给老伴上上坟。“这辈子我欠她的。多想当面道个歉。”担心他的身体,没人敢答应,这个愿望泡了汤。
20岁那年,日照姑娘陈希永第一次见到朱彦夫。她是身高一米七三、大眼睛、黑发如瀑的漂亮姑娘,他是无手无脚、头上缠着绷带的特残青年,坐在太师椅上,正被4人抬着送进医院。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特残青年日后竟成了他的丈夫,他们整整相守了55年。
这是1956年6月的一天,在沂源东里医院。陈希永过来照顾生第三胎的姑姑,朱彦夫则是伤口复发入院。每天晚上,朱彦夫被一群小孩缠着讲故事,白天,跟他们爬山。这特殊的青年引起了她的注意。但当院长提亲时,她还是本能地跑回姑姑家躲了起来。
也许是命。当天,姑姑家4岁的老二哭闹了一夜。没办法,她抱着堂弟又回到医院。第二次有人提亲时,她对朱彦夫已经有了更多了解,加上时任县民政局长的姑父劝说,她没有拒绝。
进了朱家,等待着她的是无尽的操劳。每天早晨,帮朱彦夫熬药、穿衣、如厕、洗脸、装假肢,得花一个多小时。照顾婆婆、洗衣、做饭、拾柴、挑水、垫栏,一切家务她包揽。上山、下坡,和男人一样干活。6个子女,每次临产前,她拖着沉重的身子,把水缸挑满、把衣服洗完,摊下几十斤煎饼,产后第二天,接着下地团团转……
她不是没想过离开。大女儿小时候,一个寂静的早晨,她做好了饭,挎上篮子走出了家门,朝着日照老家方向,一口气走了20多里。走到蒙阴境内一个三岔路口,她停住了,坐到天黑。第二天一早,她又回来了。和帮忙做饭的弟媳执手相对,无言地哭在了一起。
文革期间,朱彦夫写回忆录,被造反派当“写黑材料”、“资产阶级毒草”批斗,右腿严重骨折,昏倒在台上。陈希永发疯般地拨开人群,背起丈夫,不知哪来的力气,脚底生风地跑回家,揣起儿子,把丈夫放上板车,拉起来就往东里医院跑。
值班大夫正忙着写大字报,不接待。陈希永磕头作揖也没用,一咬牙,又向90里开外的县医院走去。已经跑不动了,只能走。天黑路滑,刺骨的寒风卷起片片雪花扑打着她的脸,脑门的热气结成了霜,怀里的孩子冻得哇哇直哭。终于赶到了县医院,她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大夫面前,两口子被双双抬上病床。
一天月子捞不着坐,陈希永落下了不少病。肚子疼,她就用煎饼炉子热上一块砖头,用布包了抱在怀里烙烙。腰疼,没法背朱彦夫上厕所,她一仰脖喝上一口酒,趁着麻劲,一耸身,背起来就走。
问她苦不苦,她说:“再苦还能有老朱苦吗!”
朱彦夫写书“走火入魔”,动不动朝妻子发脾气。陈希永一声不吭,默默地帮他打墨水、扇扇子、烧炉子。晚上,老朱挑灯写稿,陈希永帮他把稿纸一针一线地装订起来。
为什么不反抗?“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受,咱再摔摔打打地,他咋过?”
2005年,迟浩田将军到沂源专程看望朱彦夫,夸赞陈希永:“你也是红嫂啊!”
2010年,陈希永查出肺癌,睡觉气闷,常常掀了被子。朱彦夫半夜起来,想给老伴盖上被子。残臂不好使,一不小心翻倒了,反倒把老伴砸醒了。一对苦命人,一个不眠夜,泪水里是理解,是爱……
2010年2月,操劳一生的陈希永走了。朱彦夫第二次没了胳膊腿,这个极少落泪的硬汉,放声大哭,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前几年,媒体采访陈希永,为什么嫁给一个特残军人。她平静地说:“我就觉得他这一生不大容易。他残废了,为国家出了力,牺牲了他自己。我一个手脚都健全的妇女,我把青春献给他,两口子平和平和,都过个幸福的生活吧。”
“菩萨心肠”一家人
朱彦夫的孙子、今年20岁的山东理工大学一年级学生朱帅宗,在沂源县实验小学上三年级时,有一阵,每天朝爸爸朱向峰要5块钱。问他干啥?他说买书本。朱向峰再三盘问,他才说了实话:校门口有个老人,也是没有腿,钱是给的这位老人。
“孩子随他爷爷奶奶。”朱向峰欣慰地说。朱向峰自己七八岁时,有一次,从三岔乡来了4个要饭的,父母就安排他们住在家里。家里房子住不下,就让其中一个搂着他。母亲还煮面条给他们吃,不让姊妹们动一筷子。
家里的鸡蛋也不让孩子们吃,而是用作公务招待。朱彦夫行动不便,家里就成了办公室。公社、县城来人,到了吃饭点儿,他就自掏腰包在家里招待,花的是朱彦夫的伤残金。
在这点上,夫妻俩很默契。快到吃饭时间了,见客人还没走,陈希永就来到朱彦夫跟前站站,需要安排饭,丈夫就向她点点头,她转身就去操办。有一次,家里没钱了,丈夫点头后,陈希永没走,而是轻微地摊了摊手。朱彦夫装作没看懂,摆摆手臂,意思是你快去准备,怎么弄我不管!陈希永只好赊来肉菜,招待了客人。
在村里人看来,朱彦夫一家是最需要照顾的人家了,但他们却总是在接济别人。
邻居王东兰得了肝病,儿女怕传染不敢上门。陈希永打发孩子给她送吃的、送药,直到治愈。家里的碗送得差不多了,就拿煎饼包着菜送去。
村里10岁的小姑娘蔡淑英先天性心脏病发作,不省人事,刚好县里来车接朱彦夫作报告,他揣上自己的伤残金,先把孩子送到了医院。医院一看情况危急,不敢收。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假腿咯吱咯吱跑上楼,找到院领导求情,终于把孩子救了过来。
大女儿朱向华说,父亲每月的伤残金,留下五、六元家用,其他都接济了乡亲。父亲久病成医,母亲也练就了包扎功夫,村民遇到小病小灾,她家就成了村里的“免费卫生室”。
在饥荒肆虐的1961年春天,朱彦夫自己家里吃糠咽菜,把家里攒下的钱和地瓜干,挨家挨户给困难户分下去。他冒着风险做主,分了储备库里发霉的地瓜干;从县里贷来款买来机器,磨地瓜秧给村民吃;又请来大夫连夜给大伙诊治水肿。那个春天,村里没死一个人,没有一户外出要饭。
有一年陈希永回娘家,好不容易带回两筐咸鱼。朱彦夫一看,兴冲冲地说:“这可是稀罕物。快过中秋节了,给大伙每家送几条咸鱼去。”陈希永也赞成。一家人开始搭配分份,然后又挨家挨户送。最后发现算落了一家,只好把留给老母亲吃的又匀出一份来,他全家只剩了一条小鱼。
那个中秋夜,张家泉村上空,史无前例地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鱼香……
苦乐父子情
给老英雄父亲当儿女,朱家的子女们有很多条条框框。
一年秋天,玉米刚熟,田地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朱彦夫6岁的四女儿朱向欣再也忍不住了,拉着奶奶的手跑到地头。地里干活的婶子大娘们见了,随手掰下4个嫩玉米,硬往老太太的手里塞。老太太还在犹豫,小向欣不管那个,抱过来就往家里跑。
奶奶心疼瘦巴巴的孙女,终于咬咬牙,点起了火。
“哪来的玉米?”朱彦夫刚好从门外回来,大喝一声。
“……是他们给的……孩子小,给她解个馋……”奶奶顿时矮了半截。小向欣吓得躲到了灶后。
“集体的东西,小孩就能多吃多占?”已经下锅的玉米被捞上来,原封不动送回了大队。
“破四旧”时扒坟,没人愿意伸手,朱彦夫让大女儿向华和二女儿向荣跟着去。头一回见到死人,向荣吓得生了一场病。
跟着朱彦夫,孩子们没少受苦。《极限人生》成稿后,朱向峰和母亲用自行车推着父亲去沂源汽车站,赶车去济南送书稿。没想到车已满员,售票口不再售票。定好的时间不能耽搁,趁司机去填写路单未回,朱彦夫让儿子把他从驾驶座推了进去。
“哪儿来的要饭的?不买票就爬上车,快下去!”司机回来,见朱彦夫趴在了发动机盖上,发了火。朱向峰急忙掏出钱来补票:“司机大叔,你就照顾俺这残疾父亲一回吧!”“不行,超员我挨罚!”最后,朱向峰不得不打开包袱,说起书稿的事,司机和乘客都感动了,一位青年举起票:“我明天再去,我的票让给老英雄!”
还有一次,朱向峰用自行车带父亲入院,下坡时遇到一个大车,车把一哆嗦把朱彦夫摔下去了。朱向峰还浑然不知,发现后,回来的10多里地,一步也没敢骑。
也许是自行车上凝聚的苦乐太多,儿媳祝玉花1992年进门,朱彦夫用自己的伤残金给她买了一辆红色的斜梁自行车。
每年给朱彦夫过生日,狭窄的3间小屋住不下一大家子二十几口人,就男的一张床,女的一张床,孩子一张床,拥挤但充满欢声笑语……
看着墙上的全家福,朱彦夫很欣慰:小时候父亲被鬼子打死,母亲领姐弟几人要饭,后来,姐姐卖了,弟弟失踪了,他一参军,剩下母亲茕茕孑立。他回来的第二年,姐姐回来了,弟弟找到了,一口人变成了一大家子人!
朱彦夫院里有12棵树,是他和妻子亲手所植,最高的一棵是梧桐。他也喜松、竹,老宅墙外,一丛青竹在严冬里苍翠欲滴。竹叶窸窣,讲述着这户沂蒙人家几十年的爱恨情仇,像告诉人幸福的密码,快乐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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