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兰坡
在我还不知诗歌为何物、诗人是何许人也的孩提时代,心中就有一个梦想:有一天能成为一名诗人,在蓝天白云中筑巢,在清风明月中歌唱。这种念头闪电般一闪而过,我却在瞬间抓住了它,使之成为一个永久的念想,从此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有一只诗歌的萤火虫飞来飞去,把一个乡村少年单调而贫乏的生活照亮。但梦想毕竟是梦想,既看不见摸不着,又虚无缥缈——那时我在一所乡村学校读书,与诗人和诗歌接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更不敢在老师、同学,甚至家长面前坦陈心扉,只有怀揣梦想,在心里默默孵化着那粒诗歌的种子,期待着有朝一日,在阳光与晨露的召唤下,像一只雏鸟那样破壳而出,亮岀自己的羽毛,振趐凌云一飞。
读初中二年级时,一天放学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废品收购站,这里有许多在别人看来是废物的宝物,对于天性爱玩的我,那些叮当作响的破铁烂铜,就是一个个可以互相击打的乐器;那些破旧烂损的报刊书籍,更像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那天,我在废品堆里毫无目的地翻着,突然眼睛一亮,我竟找到了一本破旧不堪、书页发黄、只剩下三十几页的唐诗选,继尔又找到一本同样面目全非的柳青的长篇小说《创业史》。与我父母同在供销社工作的收购员李大爷见我对这两本"烂书"爱不释手,就对我说,你识字,这两本书送给你了,有空再来挑。无书可读又读书无用的年代,这两本书对于我如获至宝,我谢了李大爷,把书装进书包,飞也似地跑回了家。
那晩,月光很美,月光如水,油灯闪烁,我挑灯夜读,时而轻轻吟诵,时而记下我喜爱的诗句,甚至有了想在碎纸头上写点什么的冲动。我一遍遍翻动着诗卷,连想去唐朝看看的心都有;诗选中很多诗我似懂非懂,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钟爱。我读杜甫的《不见》,喜欢那句“敏捷诗千首”;读李白的《静夜思》,好像真的看见了床前的一大片月光;读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知道了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那晚,我失眠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失眠,虽然少年初识愁滋味,但还是因能与先贤们“近距离”接触而内心狂喜;那时我天真地想,这看似遥不可及的诗人之梦,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至少,我在开始学习写诗的路上,向前挪动了第一步。
现实与梦想有时仅一步之遥,但就是这看似方寸之距,却相隔迢迢万里。也许是出于胆怯,也许是出于敬畏,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天天都有想写的欲望,却迟迟不敢动笔,偶尔写了几句,也不敢称之为诗,更羞于示人。读高中一年级不久,我病了,中耳炎久治不愈,药不治病,针不解痛,我一下子低沉起来;一场手术本想根除病灶,不想却因手术失误而导致突发耳鸣。我辍学了,远离老师和同学,一个调皮捣蛋、生性活泼的的中学生,一下子坠入了孤独、恐惧的深渊!一天,在割猪草为下学期挣学费时,我突然举起镰刀,想砍自己的耳朵。那晩,回到家中,我蒙头痛哭,泪湿衣枕。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泪眼婆娑中醒来,一眼就看见了那本久违的唐诗选;我起身,取过诗集,掸去尘埃。一瞬间,我看见无数的诗歌的萤火虫提着灯盏,在我面前飞来飞去,召唤并引领我走进恍若梦境般的诗歌丛林——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杜牧、李商隐,一个个灿若星辰的名字,在我生命的天空闪烁,照亮我曾一度黯然无光的天日。那晩,我又一次失眠了,失眠中,我写下了我的处女作,我平生的第一首小诗《我害怕那双手》。我在诗中写下了我的泪水和不安,我写到:疾病,“是一双无形又无情的手/它要把我从生活的开始/推向生命的尽头。”这首小诗很快在《中国青年报》“向日葵”副刊发表了,给我被虫子叮咬过的生命涂上了一抹朝露般的亮色,我也因此获得了一张去往神圣缪斯殿堂的通行证——从此真正走上了诗歌创作之路,开始了我的圆梦之旅。
光阴荏苒,从17岁发表第一首小诗开始,至今已经快40个年头了,经过岁月的淘洗与历练,我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痴狂少年,已成为已逾天命的年过半百之人。这些年,无论身处何处,无论顺境逆境,无论是在煤矿工作,还是到省文联主编一份诗歌刊物,在写诗这条路上,我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不恭。因为我知道,中国是诗的国度,自《诗经》,继之楚辞、汉魏乐府,再得以唐诗的兴盛,可谓蔚为大观,即使再活一生,即使从头开始,也不能领略深蕴其间的无限风光,只有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才能在继承中发展,在发展中创新,从而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我曾在皖北煤矿工作过六年,与煤矿工人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也曾组织诗社,为他们送诗到井口、到职工宿舍,一次次听得他们热泪盈眶;1997年我调走的那天,从早上到中午,一拨又一拨的矿工与我亲切拥抱,挥泪话别,我至今仍忘不了那句“别忘了给我们写诗”的叮咛。在省文联做诗歌编辑和诗刊主编的十几年里,我不仅是位写作者,还是一个为诗人和诗歌打工的人。我是在没有一枚硬币,没有一个信封,没有一张办公桌的窘境中接手刊物主编的,办一本纯粹的、诗风高雅、诗品高尚的诗刊,每年至少也要上百万元的巨额开支,几乎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当时,有人建议把刊物改成能挣钱的娱乐性或经营性刊物,还有朋友劝我辞掉这个无官可做、无利可图的主编,一起下海经商,都被我一一婉拒了。没有编辑,我请诗友友情出场;没有经费,我东奔西走,南上北下,多方寻求支持与合作;没有办公场地,家就是办公室,连电脑、水电费等都据为公有。就这样,我怀揣对诗歌、对缪斯之爱,不仅让一本濒临死亡的诗刊起死回生,以独立特行的品质,傲然屹立于中华民族诗歌之林,也在圆自己诗歌之梦的同时,为诗人和诗歌,守住了一方净土,为诗人和诗歌的圆梦之旅,做了一块结结实实的铺路石。
有人问,诗歌有什么用呢?能当钱花能当饭吃吗?这就好像在问:“人最终是要死的,那活着有什么意义”一样无知和愚蠢。一位伟人说过,一个没有诗歌的民族,将注定是一个野蛮的民族。诗很多时候是不能当钱花当饭吃,但它作为一个精神产品,对世道人心的教化和对社会文明、人类进步所起到的潜移默化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就我个人而言,诗之基因已融入我的血液和灵魂,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营养并铸造了我向善而生、向善而行的悲悯情怀。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8.0级特大地震,作为诗人,我没有缺席,而是在场,和我的诗人朋友日夜奋战八天八夜,在成都火车站西线十二库、十三库,装御和转运救灾物资;玉树大地震发生后,我向玉树红旗学校捐赠了10万元稿费,援建了一个图书安康工程;我曾在一首题为《格桑花开》的诗中写到:“我写诗/就是要在爱与被爱中/寻找汉字的温暖。”我以为,当我在白纸上写下诗句,那就是一种承诺和担当;否则,那些白纸黑字,就只能是谎言和罪证!
这些年,我先后多次荣获“中国儿童慈善奖”、“中国作家、诗人抗震救灾选进个人”等荣誉称号,这些都是对一个诗人的鼓励;在诸多奖励中,我最喜爱的是四川省平武县平通镇中学送给我的一面锦旗,上面写着“以爱为本,心系灾区学子;以诗为媒,情注羌乡儿女”。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我生命行进的历程中,正是诗歌的品质,为我铸就了向善向美的心灵,我也因此能像萤火虫那样,成为一个发光体,给需要帮助的人以温暖和亲情;在圆梦之旅中,收获着信念和力量,也收获了一笔笔永不枯竭的精神财富。
做一个心中有梦的人是幸福的,而为了实现这个梦去奋斗,去拼搏,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无疑,也是幸福的。人生漫长也好,苦短也罢,如果能够像蒲公英那样绽放并放飞梦想,那样的人生才会因绚烂而多姿多彩。俄罗斯作家妥夫陀耶夫斯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一粒种子,若不落在泥土里烂了,仍旧是一粒;若是烂了,就会生岀许多饱满的籽粒来。”诗人和诗歌,就是这样一粒种子,它根植于泥土,孵化着梦想,高举花朵和果实,向山川和飞鸟示爱,向蓝天和大地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