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朱子文化研究会 郑建光
进城20年了,父亲很少来,来了大多也只住一夜就走。他每次进城都不空手,带着大包小包——一斗黄豆,几斤地瓜粉,一袋子萝卜或芋艿,像进城赶集的老农。不让带,他会不高兴。家里人口少,吃不了只好送给楼里不太叫得出名字的邻居。这是属于父亲的土地上的收成,让别人分享,他觉得自豪。因为,父亲从小就有一个梦想,拥有一块属于他耕种的土地,种出比别人更多更好的粮食、果蔬。如今生活富裕了,人们讲究健康,对绿色食品有兴趣,邻居们很礼貌地对父亲表示感激。父亲高兴,满脸堆笑地对他们说,自家地里长的,不值钱,不值钱。
这么多年来,父亲只在城里过了一个春节,还是悻悻然回去的。城里人正月初九拜天公,初十没有祭祀土地公的习俗。老人家正色问我,吃的是从哪来的?于是,急着要回乡下,他说还没有发衣食呢。我十分敬佩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宏大的“中国梦”,譬如,上天揽月、下洋捉鳖;譬如,上福布斯排行榜、拿诺贝尔奖,等等。同时,我也敬佩我父亲敬畏土地,勤勤恳恳种庄稼的愿望,敬佩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的每一个人最简单的梦想。如果一个农民不尊重土地,让土地荒芜,其它的梦想就无从谈起,所以,我尊重我的父亲!他一年当中除了春节,只有在土地公生日这一天闲着,他自己的生日同样下地。土地公生日,村里人要收好锄头,禁忌动土。小孩问能不能下地走路,父亲咧开嘴,呵呵地笑而不答。解放那年,父亲13岁。他从小饿怕了,有地种,不嫌累。春节三天,其实真正安心休息的只有正月初一,初二“发衣食”(取吉利、博彩头的礼俗,类似于工厂的开工礼)。多数人发衣食只是象征性地到田里挖几锄头,放三个炮仗,身上沾染几个泥点回家。然后,等候老婆把一个鸡头、一只鸡尾、两枚鸡蛋、一壶红酒端上桌,庄严享用。这是老农民才能体会得到的装在心中的庄严!每一年的开工仪式都说不上隆重,但人人在意。父亲不仅仅是在履行仪式,这一天也下力气,不把梯田的田埂糊上一遍新泥,他不会松开锄把。到了大中午,眼看只有属于他的几坵农田水汪汪倒映天光,田埂乌亮,心里才满足,才乐呵呵地回家。此时,摆在饭桌上的一个鸡头、一只鸡尾、两枚鸡蛋、一壶红酒已经凉了,少不了被母亲嗔怪。父亲笑呵呵看着她,觉得受用。发衣食以后,上山下水,就没啥忌讳了。
处于丘陵地带的闽中山区,有许多梯田。田间、地头、小道旁、沟渠边,随处可见石块垒成的简易神龛,供着土地公的香炉。这位慈眉善目的神仙,不会端架子,好伺候,在庄稼人心里的位置高于诸神。父亲说他小的时候村里有社日,就是祭祀社神土地公的节日,可热闹了。从他说话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对此十分留恋。后来没了,土地庙被破除,农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父亲的梦也失去了依托。再后来,重新分到地的农民,又在自己的地里给土地公立了神位。这个“再后来”的事父亲不用说我也清楚,那时,我已经念完高中。暑假时,父亲兴奋地说要包产到户了,我不信。那个夏天,父亲在忧心忡忡中翘首期盼。果然,国家在这一年全面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心里踏实了,又有了美好的梦想。土地是父亲的命根子,没有土地,他怎么能睡得踏实呢?父亲小的时候家里穷,野山蕉的根茎是主要的食物来源,几个酸菜头就当一天的饭吃。他稍稍长大后,为了一天赚取一升大米的工钱替地主家犁地,有时仅靠捡食邻居家丢弃的地瓜根充饥,干一天活,呕一天的酸水。父亲提起那个我没有经历过的苦难岁月时,我也跟着他鼻头发酸。吃饱肚子,是他最大的愿望。土改以后,很少再挨饿了。父亲说,那时他长大了,浑身是力气,还怕没有吃的?父母善理家计,勤俭持家,我出生以后没有饿过肚子。我是60年代初生人,处在公社化年代,许多家庭粮食不够吃,卖了儿女。父母亲偷偷进荒山种山禾、苦荞,不仅养活了一家8口人,还有粮食盈余接济邻里。这种情况,在当年极其少见。我记忆中家里常年吃陈粮,今年收割的稻子,最快要等到明年冬天才开仓,令许多处于青黄不接状态的人家啧啧称羡,心生嫉妒。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哪,父亲明白这个理。他宁愿把布票送人,也舍不得粜粮买布做新衣。改革开放以后,我还常常看见父亲蹲在殷实的仓廪前,如同面对神明,表情安详,心中敞亮。那个年代没几家有储粮,民以食为天,父亲值得骄傲!书上说“社”是土地神,“稷”是谷神,古代君主也重农贵粟,每年都要祭祀社稷。正是父亲,正是像父亲这样的亿万中国农民的脊梁,托起了这个沉甸甸的社稷。
在父亲眼里,没有农忙农闲之分。所以,父亲唯一一次在城里过春节那年,见城里人只拜天公不拜土地公时,就嚷嚷着要回乡下去,他掰着手指头,对我甲乙丙丁摆出一大摊子要干的农活。一个人只要有梦想,就会觉得有奔头,哪怕苦点、累点,都不在话下。乡下有父亲的土地和侍弄不完的庄稼,在苍老的乡村背景里屹立着父亲的神圣社稷,所以,他日子过得很充实、很满足。五年前,女儿考上大学时,我特地把父母接到城里,他们也只住了一夜。父亲殷切地对我和孩子说,过好日子要靠识文断字,国家富强要靠你们。我听父亲这么说,再看看他带来的谁都不可缺少的五谷果蔬,心里惶惶然。因为,我很清楚社稷少了我不至于缺了一角;少了农民,不敢想象。他不认识“社稷”二字,但明白有一座巍巍社稷需要每一个人高举双臂共同支撑,老百姓才不会饿肚子,才可以睡安稳觉。
土地是父亲装在心中的梦,土地是老百姓的衣食父母,所以,在土地公生日这一天,父亲才不敢下地搅扰土地,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许多人的梦想很远大,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需要无数个远大的梦想共同组成。父亲的梦想很微小,只要让他守住一块土地,种出好的粮食,好的作物,让城里人夸奖他几句,他就满足了。今年,老家通动车以后,父亲进城比以前频繁了许多。我很高兴,他更高兴。父亲说,国家真的是强大了,穿山凿洞,过河架桥,这么大的工程却没有看见几个工人,前后只用了不到四年时间,我们这个山沟沟居然就有动车坐了。他举起松枝般刚硬的手臂在空中比划一下说,速度快的就像一阵白色的风,一个钟头就到省城了,跟做梦一样。父亲参加过鹰厦铁路建设工程,但那条铁路没有经过我们这里,直至今年,才改写了家乡没有铁路的历史,我不难理解他的感慨。是啊,国家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正在快速向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迈进,怎能不令人高兴?他这次进城,一跨入家门就迫不及待地对我说,村里很多人搬到镇上去住以后,国家出钱把那些旧宅基地全部开垦成农田,这个政策好啊。我说,现在我们国家不发愁吃饭问题了。他很严肃地盯着我说,不要忘记你是农民的儿子,天晴还要防下雨哩!父亲心里装着他的社稷,他的梦就是土地,至今未变。他小时候就会唱“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童谣,轻赋税,薄徭役,是老百姓的千年期盼。父亲是土改、联产承包的亲历者。记得那年,父亲看到一条新闻:一位富裕起来的农民,为了表达对党中央取消农业税和种粮补贴等惠农政策的感激之情,铸造了一尊大鼎送到北京。——他乐得合不拢嘴,马上打电话给我。我说,我也正在收看新闻联播。说实话,我没有父亲那么兴奋,他在电话里反复说真是遇上了好世道,遇上了好世道……老人家的激动情绪把我感染了。我是农民的儿子,城市里大多数人的根都在农村,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一点。在那一刻,我在心里说:农民是真正的国之重器!
前几天,国家粮食局官员说,我们国家取得了粮食连续十年增长,储备的粮食可以让十三亿中国人消费66天以上。这次是我给父亲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老人家。早在十年前,我就让父亲把家里的存粮卖掉,当时他是在犹豫中勉强接受我的建议。听到这个消息,他说,这样我就放心了,并表扬了我一句:儿子,还是你看得清国家。父亲心里装着最朴实的“中国梦”,那就是让种地的人都有地种,让每一人都吃饱肚子。所以,他把宅基地复垦的事情看得很重。父亲说,手中端的饭碗装的是自己生产的粮食,就不怕被别人欺负。我想,一个国家也是这样,粮食安全是重中之重。请大家尊重一位老农民、我父亲的“中国梦”,简单、实在、要求不高,但我认为,他的“中国梦”是所有“中国梦”实现的基础。难道不是这样吗?父亲早已过了古稀之年,身板硬朗,还种着一块地,足够二老的口粮。有过食不果腹经历的父亲,不知道什么叫耕地红线,但他抱定一点:没有亏待土地,社稷不会荒芜。他说,吃着自家地里生长的五谷,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