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雷抒雁采访张海迪。
“人民的诗人”
2008年11月28日,“雷抒雁诗歌朗诵会”在山西举办,他将这场朗诵会命名为“激情三十年”——起点依旧是那个孕育伟大变革的时代开端。
三十年,不是年轮的切片,不是时间的累加。三十年,对每个人的意蕴也许并不相同,对雷抒雁而言,却格外翻天覆地、五味杂陈。
诗、诗人与时代的关系是复杂的。综观雷抒雁的创作,从1979年的《小草在歌唱》,到1991年访问前苏联的《泥泞》、1999年为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创作的《十月,祖国!不只是十月》、2008年为冰雪灾害写的《冰雪之劫:战歌与颂歌》、2008年写汶川地震的《悲回风:哀悼日》、2009年为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创作的《最初的年代》,以及成熟于党的十八大的《为你祈福!神话的土地》……这些,都与我们时代重大事件息息相关,在每个重大的历史关头,他从未缺席。
三分钟,长过百年
风的手把我们的泪水擦干
生活,重新开始
引擎,启动;脚步,放开
这是哀悼日里,汽笛声中的悲伤与崛起。
一代人随一代人息声重归了泥土
一代人继一代人萌生又大树参天
一万年复一万年
一千年再一千年
繁衍子孙,供奉祖先
生命轮回,生生不息
信仰、信念、信心
化作了我们心中的神
这是2012年对党的十八大抒写的祝福。
老诗人李瑛读罢他的诗,以颤抖的手写信给他:“读你的诗,深觉在创作上,你是一个清醒的,有自觉意识和自觉追求的诗人,始终关注现实、关注国家人民的命运、关注人们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如哈维尔说的你始终‘信仰生活’。”
1942年,雷抒雁出生于陕西泾阳,八百里秦川腹地一个叫做吉元的小村子,无垠的黄土、无尽的贫穷,是他童年和少年唯一的记忆。
雷抒雁很早就对古典诗词感兴趣,也喜欢民间的顺口溜和说唱,在他看来,它们具有一种美妙的韵律感。他对诗歌的迷恋也许来自儿时,祖母是佛教徒,虽是文盲,却可以把佛经从头背到尾。每次她读完后,都用红布包着那书搁在高台上。她不在家时,雷抒雁就弄两床被子垫着,把它取下来自个儿读。
押韵的佛经,是雷抒雁读到的最早的韵文,最早的诗歌。更重要的,敦厚的儒学传统、中正的哲学思想、和贵的智慧义理,浸润着关中平原的生命传统、文化脉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与担当自始至终影响着少年雷抒雁、青年雷抒雁,甚至是老年雷抒雁。
“一个诗人,不仅要会写情诗,还要会写国歌。”雷抒雁说。诗性表达的宽阔音域、理性思考的宽旷视野、文化自觉的宽容背景,构筑了雷抒雁诗歌的宏大景观。风云变幻的大时代、风云激荡大变革,让一些写作者折断了想象和思考的翅膀,从此沉寂,难得的是,雷抒雁用他那独特的词语雕刀,执著地雕刻着人类灵魂深处的波纹,雕刻着历史传奇不朽的诗篇。
许多读者称呼他“人民诗人”,雷抒雁坚辞不受,他说:“如果说我与‘人民’的关系,我只是‘人民的诗人’。我们曾为这个时代歌哭;这个时代不曾辜负我们,我们亦不曾辜负这个时代。我们的作品,是我们真诚的心,为这个时代的进程一步步立下的路碑。”
照我肝胆,送你温情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这是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一首,也恰是雷抒雁性情与人格的写照。
许多读者喜欢雷抒雁,不仅是因为他的诗,更是他始终如一的文化立场、历史判断和批评精神。
2001年,一个朋友声称要送件礼物给雷抒雁:一具带有青铜箭簇的骷髅。朋友说,那是两千多年前,那场著名的长平之战的物证。“一夜之间,我的老乡司马迁笔下记载的‘坑降卒四十五万’是什么情景,真的难以想象。”纸上谈兵,一个尽人皆知的成语,却无意间触发了他的灵感。他说:“我终于去了山西,去了晋城,去了高平。”
公元前260年秦国将军白起坑杀赵国40万俘虏的古战场令他震惊。此后,他又专程赶赴塞北的统万城遗址。“当我站在尸骨坑前面对它、凝视它,甚至无意间摸到它的时候,我感到震惊和充满恐惧感,依然可以感到古老伤口愈合的艰难。难道这就是命运?”回来后,他翻阅大量古今中外的杀戮记录,写出了震撼人心的长篇历史随笔《杀戮:历史的另一副嘴脸》。
“看史家死气沉沉的长篇巨制,不如看随笔家挑开历史面纱的那漂亮的一剑。”美学家牛宏宝评价。在牛宏宝眼中,雷抒雁这位随笔家写出的历史,比史学家的历史、道德家的历史更犀利、更耐人寻味,“他似乎天生有一种思想的底蕴,这就是拒绝道学家的立场来看历史,他从历史的夹缝中解析历史,绕过历史正面去瞧历史背面,从正史所不涉及的历史下脚料中,去揭历史的老底,从细微处为历史把脉,从独特的角度清算历史到底有几处‘是’,又有几处‘非‘。而这往往是正史所无暇顾及,也是被有意遗漏的。”
“记忆比石头更坚固。”雷抒雁断言。前苏联解体前夜,他曾做过短暂访问,发表过访问日记,今天重读这些日记,我们惊愕地发现他超人的洞察力、预见力,在不同场合,他对这个庞大的苏维埃联合体即将崩解表达出深深的惋惜。
面对林林总总、打着各种概念的诗歌思潮,他强烈抨击:“我倒欣赏前苏联作家高尔基的观点,他说:我不懂诗歌这派那派,只知道诗歌有两种,好的和不好的。”
面对诗歌阅读的不景气和创作的热闹,雷抒雁更是反感:“古人讲,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现在动辄一年写几十首甚至是几百首诗,怎么可能出好作品?”至于网络上所发表的成千上万的诗歌,他也并不看好,“诗歌不是不断敲回车键的文体,网络诗只是一个伪口号。”
朴素,澹泊,真诚,善良,智慧,敏锐,快乐,开朗……这是雷抒雁的朋友们对他的共同评价。也许是君子之交,也许是倾盖如故,他身边总是聚集着一些人,或者说,他总是在他们身边出现:李瑛、牛汉、屠岸、严阵、张同吾、韩作荣、杨匡满、吴思敬、刘福春、刘立云、朱先树、王燕生、叶延滨、张清华、陆健;当然,以着同乡情谊,还有周明、何西来、李炳银、白描、白烨。这个世界,总是痴情地将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可是,他不属于聚光灯,在舞台上,他腼腆得可以说张皇无措。他期望走出耀眼的光亮,在剧场边缘,冷眼旁观,冷静思考。
生命的承诺
如果说时间也有色彩,从2003年12月31日这一天开始,雷抒雁的生命就变成了白色。
“新世纪的开端,对于我,却并不妙。”在一篇散文中,对于不妙的生命,他乐观地写道。在2003年,与许多不幸的人一样,他被诊断为直肠癌。12月31日,在麻药导致的昏睡中,他被推进了手术室。此后,便是病魔轮番的轰炸,以及他与病魔的阵地争夺战——化疗、放疗。总之,一切艰难的治疗都经历了。
“那些日子,躺在药味浓重的病床上,我想得很多,想到生,想到死。”最终,他想到了那一句话:“一定要活着!”
“不是说给新世纪的承诺吗?这就是我的承诺。”五年后,在一篇关于汶川地震的散文中,他郑重地写道。
2008年5月12日14时30分,整个中国彷徨无措的时刻,电话铃吵醒了在北京家中午睡的雷抒雁。地震现场的混乱、伤痛,让他分外牵挂一个八年前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结识的成都孩子——涂雨生。
其实,就算涂雨生站在他面前,雷抒雁又如何能认得出呢?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衰老,留下了疾痛,而这个叫做“涂雨生”的孩子,将会因为时间的恩赐,成长为一名英俊的青年。然而,雷抒雁依然不舍,他挂念的是,在这场巨大的灾难中,这个涂雨生究竟在哪里,活得怎样?以及无数个与涂雨生一样的孩子在哪里,活得怎样?
这个充满牵挂的时刻,雷抒雁也许不知道,也许不在乎,癌细胞正在他体内扩散,蚕食他健康的肌体,可他心里,充满的依然是“涂雨生”。
他曾经写过一首诗,细述自己黄昏中的生命:
其实,那天太阳并没落
只是时近黄昏
众鸟归林,翅背上
驮着亮晃晃一片金黄
那一刻,他也想到了自己——人的生命,其实和一棵树、一株草没有多大差别,说脆弱也脆弱,说顽强也十分顽强。父母给了我们生命,就是给了我们最伟大的礼物,它是使这个世界变得美丽的至关重要的因素。
那一刻,他也想到了生和死的悖论——活着,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保留了生命这个创造和发展世界的最基本条件。对于乐观主义者,活着,似乎不是什么问题;对于悲观主义者,活着,却往往是一道难解的哲学方程式。在这个哲学死结前面,我们常常会发现有可悲的生命倒下。
然而,想了那么多,他就是为了告诉涂雨生一句话:“一定要活着!”
把自己的生命置之不理,却泪流满面地牵挂一个偶然相识的孩子——这就是雷抒雁。
那一刻,他是否还记得他写的那组诗《贿赂死神》?
我赞美她的美丽,说她黑色的斗篷飘然如黑色的羽翼
我夸耀她的职业,说收割是成熟生命最好最好的归宿
甚至,我抚摸着她的镰刀,说
啊,多么锋利,难怪无人遗世独立
世人尽知诗人是唱赞歌的高手
可谁知赞歌里有麻醉的因子
就在这恐怖老太婆睁眼闭眼的时候
我已从她腋下悄悄溜走
一次又一次,像个顽皮的孩子,像个狡黠的精灵,雷抒雁从死神的腋下悄悄溜走。他一如既往地生活、写作、采风、学习、工作,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奔波,忙碌,有滋有味地活着,为这个时代献上鲜花、种下蒺藜,也为这个时代翻下种子…… (李 舫)
(本版照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