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法唐 施燕華 萬伯翱(口述)田亮(整理)
有人說鄧小平不愛說話,有人說他幽默感十足。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幾位曾在鄧小平身邊工作、生活的同志,為我們講述他們記憶中的鄧小平。
口述者:鄧小平的老部下、西藏自治區黨委原第一書記陰法唐
“可惜他一生也沒踏上西藏的土地”
開始接受鄧小平同志領導時,我是晉冀魯豫野戰軍(1949年2月改為二野)第一縱隊58團政治處主任,他是軍區政委。1947年,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直插敵人心臟。蔣介石慌了,把進攻延安和山東的部隊調來阻擊我們。結果兩邊幾十萬人都擠在大別山,人太多,轉不開,不好開展大規模的戰斗。毛主席指示:大別山留一部分人,其他人調出來。小平同志很有擔當地說:劉伯承同志年紀大了,就不要再留在這裡了,我來堅守。
劉伯承比鄧小平大12歲,就帶著晉冀魯豫野戰軍機關和地方機關離開大別山,由我們一縱20旅掩護。當時,大家說我們是撤退,小平同志的說法不一樣:不是撤退,是前進,從大別山向豫西前進。劉伯承在那裡打了一些勝仗,站穩了腳跟。
淮海戰役后,二野轉戰西南,解放重慶。本來二野可以早點解放成都,但小平同志顯示出高姿態,他說:咱們不要進成都,成都要留給北邊一野的十八兵團。他的意思是,兄弟部隊辛辛苦苦從西北一路與胡宗南打仗,快打到成都了,應該讓他們高興地進駐成都。
下一步就是解放西藏。小平同志一開始就認為西藏問題舉世矚目,一定要和平解放。我軍還未進藏,小平同志就專門指示成立了政策研究室,還從北京和成都調來了藏學專家。他主持起草了西藏問題的十項政策,后來被稱為“十大政策”。1951年5月,中央人民政府與西藏地方政府簽署和平解放西藏的“十七條協議”,基本上是小平同志“十大政策”的補充和完善。
1980年,中央在征求小平同志意見后,決定派我到西藏擔任第一書記。1983年夏天,我到內地休假,中央辦公廳的同志安排我到中央領導同志夏季辦公的北戴河休息。到了那裡,我就跟中辦的同志提出希望見一見老領導小平同志,向他匯報他一直十分關注的西藏問題。見面后,我們就談起西藏的工作。談著談著,他就問我:“路怎麼樣了?”我以為他指的是正在將青藏公路鋪成瀝青路的事,就說:“快鋪好了,再有一年就完成了。”他說:“不是公路,我問的是(進入拉薩的)鐵路走哪裡?”我說應該走青藏線。他說青藏線不行,有個鹽湖問題。我告訴他鐵路已經修過了鹽湖,到格爾木了。當時格爾木機場的下面也是鹽區,也沒什麼問題。我又跟他匯報了青藏線與滇藏線相比,橋梁涵洞少,路面又直又平,投資少很多,他就同意說還是修青藏線好。就這樣,由小平同志拍板,青藏鐵路的建設就這樣定下來了。遺憾的是,由於種種原因,青藏
鐵路的建設一波三折,2001年才開工,2006年通車。可惜的是,小平同志一生也沒踏上西藏的土地。
口述者:鄧小平的翻譯、原駐盧森堡大使、吳建民夫人施燕華
“他以幽默的語言表明嚴肅的立場”
我原來在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工作,1975年被組織調回來給領導人當翻譯。當時,鄧小平主持全國工作。一開始,我對他的思路和口音不是很熟悉。經過磨合就能應對自如了。
鄧小平第三次復出后,既要搞好國內改革,又要搞好和周邊國家的關系。1978年他兩次出訪,先訪問了尼泊爾、緬甸,后來又訪問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我都跟著去了。為什麼選擇這幾個國家出訪?“文革”的時候,我們把有些國家得罪了,比如尼泊爾。當時,紅衛兵動員尼泊爾毛主義推翻國王,說那是封建勢力。這樣一來,尼泊爾政府就認為我們干涉他們的內政,要輸出革命,中尼關系一度有點緊張。鄧小平訪問尼泊爾實際上是去道歉的。他明確地說:那時候我們是極“左”當權,干涉你們的內政,這是我們的錯。
對於泰、馬、新,主要談我們與當地共產黨的關系問題。鄧小平明確表示,中共堅持不干涉內政的政策,但同為共產黨,道義上的支持還要繼續。這樣一來,這些問題都理清了,我們后來跟東盟的關系發展得很好。
鄧小平不是一個太愛說話的人。見外賓時,我們通常先到。他來了之后,有時跟大家握手,有時直接坐下來。這時,外交部的主管領導要向他匯報工作。他常說:你們簡報上都有了吧?我都看了,如果沒有最新的情況,就不用匯報了。不匯報的話,他就坐在那,抽著煙,也不說話,會有幾分鐘的時間整個房間鴉雀無聲。他是在思考。
在沉默之后的正式會談中,他往往很幽默。1982年8月17日,中美兩國發表“八一七公報”。此前,雙方經歷了漫長的談判過程,吵得很厲害。有一個問題是美國對台軍售“逐年減少”,達成協議后,鄧小平針對協議中美國政府“逐步減少對台灣的武器出售”,明確表示:你們說逐年減少,總不見得一年減1美元吧?!在場的人都笑了。美國人趕緊說:“不會,不會!”鄧小平就通過這種幽默的方式,把問題講得很清楚。
1984年,裡根夫婦訪華時會見鄧小平。裡根是中美建交后訪華的第一位美國在職總統。其間,鄧小平對裡根的夫人南希說:“你這次來時間太短,看的地方太少。中國雖然窮,可看的地方是不少的。你下次再來,撇開總統自己來,把孫子也帶來,獨立行動,我們不會虐待你。”南希說:“沒有,對我們太好了。”鄧小平會見外賓時經常開玩笑用“虐待”這樣的詞,緩和氣氛。有一次會見外賓,開始時,外賓有點拘束、緊張。鄧小平拿起煙盒,慢慢抽出一支煙點燃,然后把煙倒過來給大家看濾嘴,並說道:“他們迫害我,這是特制的香煙,濾嘴這麼長。”屋裡頓時充滿笑聲,雙方的交談就在他的引導下順利地進行下去。
口述者:鄧小平身邊的小字輩、萬裡長子萬伯翱
“他讓我想起高爾基筆下的海燕”
我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鄧老爺子大約是在1950年。當時我在重慶人民小學讀一年級,校長是卓琳阿姨。她是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也是我們的第一任校長。當時她不僅當校長,還教好幾門課。我們小孩子很調皮,經常接受她的教導。
我父親當時任西南軍政工業部副部長(后來升任部長),鄧老爺子是西南局第一書記、西南軍區政委。我父親說,當時他向鄧小平政委、賀龍司令員匯報工作最為頻繁,彼此很熟悉。那會兒,西藏還沒解放,還要清理敵特和土匪、恢復被戰爭摧毀的工業,父母很忙,沒時間去接孩子。一到放學時間,學校裡總有幾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留下來,有的還哭鼻子。卓琳阿姨很心疼,給我們擦眼淚。有一次,她就帶著我們去看電影。那時候能看場電影可了不得,我們當然很樂意啦,就排著隊走進了西南局的一間會議室。
記得正在放影的是高爾基的《童年》。我們都直接坐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坐了兩三排,后頭的大沙發上坐著劉伯承、鄧小平、賀龍等人。那時候我們還小,也沒有意識到這些人是多大的首長,應該怎樣尊敬他們。他們一邊給我們發糖一邊說:“小朋友們來啦!大家坐,吃糖。看電影不要說話,不要哭。誰上廁所就打報告。”我雖然年紀小,但是能感受到鄧小平等老一輩革命家的平易近人、和藹可親。
1952年,鄧老爺子和我父親調入北京。有一次,我父親到北戴河向他匯報工作。由於我和鄧朴方是重慶人民小學的同學,經常一起玩兒,加上卓琳是我們的校長,所以我父親把我也帶上了。空閑時間,鄧老爺子和卓琳帶我和鄧朴方到海邊玩。
來到海邊,鄧老爺子以熟練的自由泳向大海深處游去。見我沒帶泳褲,鄧老爺子笑著說:“你還是個小娃兒嘛,不穿泳褲也可以游喲,快下來嘛!”我趕緊脫掉衣服,穿著內褲扑進大海。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接觸大海。海水越來越深,越來越涼。他拉著我的手繼續往前走:“不要怕!水越多越暖。”但我還是有些害怕。他鼓勵我說:“四肢劃動起來才暖和呢!先學會換氣。”邊說邊做示范。看到游來游去的朴方,他忙說:“胖子(朴方小名),來教一下你的同學嘛,不要光顧著自己耍。”朴方把一個用汽車內胎做成的黑色救生圈推給我:“我們先學狗刨式吧!”鄧老爺子看我認真學起來,便不顧風大浪高向大海深處游去。這讓我想起了高爾基筆下的海燕,就算眼前“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也擋不住鄧老爺子的勁頭。
治大國如烹小鮮。一個個具體的細節勾連起來,就成了宏大的敘事﹔一個個具體的人和一件件事匯聚起來,就成了宏大的歷史。改革是當代史,是進行時,也是我們的個體命運。這是我們懷念鄧小平、回望過去的意義所在,也是今天我們繼續深化改革、砥礪前行的信心之源。
(摘自《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