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鄧政委,是1949年7月。當時,我正在中央大學讀書,臨近畢業,南京解放了,第二野戰軍率先進城,大家歡慶解放的同時,踴躍參軍。不到一周時間,南京各大學參軍的學生就有800多人,野戰軍政治部成立了一個文藝新聞大隊,這是二野最早的一支知識分子隊伍。鄧政委非常重視,不久就接見我們,並給我們作《過三關》的報告。
聽報告時,我們席地而坐,鄧政委站在一個小方桌前,講了三個小時。沒有擴音器,他嗓音洪亮,講的是四川話。
他穿的和我們一樣,都是草綠布軍裝、布鞋,沒扎皮帶,沒打綁腿,平易近人的樣子,給我們留下很深的印象。
他說,知識分子參軍,是愛國的表現,值得歡迎,但並非百事大吉,還有一個自我改造的過程,首先就要過“三關”,三關並不好過,所以事先必須打強心針。哪三關呢?就是帝國主義關、封建主義關、社會主義關。
他的報告,對我們這些文藝新兵,終身受用。后來我們進軍西南,一個中隊奉命接管了大竹縣的政權,征糧剿匪,就有投敵叛變的,個別人甚至當上地主女婿,帶著地主武裝來打我們,這些人都過不了封建主義、社會主義關。當然絕大多數人是好樣的。我們分到其他各條戰線的同志,幾十年來,披肝瀝膽,與共和國同甘共苦,都是合格的過關戰士。
第二次見鄧政委,是那次報告的兩個月之后,當時他在台下看戲,我在台上演戲。他坐在前排,我一眼觀定。有他看戲,我演得格外賣力。
當時,第三野戰軍渡江來到南京,稍作休整后,要去華東追擊殘匪,並蓄積力量,解放上海。作為主人的鄧政委,自然熱情接待,囑辦一台晚會。除傳統的秧歌劇、對口唱外,還要有點新東西。指示傳達下來,作為編導的我,理解新東西就是創作。創作什麼呢,時間這麼短,想到自己參軍時,學生公社組織過一台歡送晚會,我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個話劇叫《黎明》。演一個同學為反抗校內外特務鎮壓學生運動,組織游行示威,罷課請願,直到搗毀總統府,並敲鑼打鼓,迎接解放。這是實際生活的寫照,記得在校演出時掌聲不斷。我想,曾經受人歡迎的東西,再演一次,效果不會差吧。
這個想法錯了。這次演出竟無人鼓掌,演畢也鴉雀無聲。我看到鄧政委偶爾和一旁的宣傳部部長交談,似在點評,心裡忐忑不安。
演出結束后,隊長在隊前講話,談到這次演出,說鄧政委批評了,隻有五個字:非現實主義。這下把我搞懵了,毛病出在哪裡不知道,悶了幾天。隊長找我交心,說話劇藝術上無可指責,表現青年追求光明也是好主題。內容就不行了,過多寫了知識分子的個人奮斗,忽視了群眾和集體力量,這哪裡符合歷史的真實?對劇中人物,作者過於偏愛,把他身上的狷傲狂放也當作優點去表現。那天看戲的解放軍指戰員,多是工農子弟,參軍前都有一本血淚賬,他們是抱著復仇的情緒來打仗的,哪可能欣賞這些溫情脈脈的東西。不比你們在學校演出,都是學生,生活熟悉,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受到歡迎是可以理解的。鄧政委在會下還有兩句話,他極通俗地解釋了現實主義,說,一切有利於革命的就是現實主義,一切不利於革命的就是非現實主義。
這話使我沉寂了好一陣子,直到文藝整風,經過批評和自我批評,腦筋才通泰起來。一個非常淺顯的道理。試想,一個作者,不考慮觀眾的口味和他們的接受程度,閉門造車,作者能受歡迎嗎?不研究主題思想對革命是否有利,這樣的演出,能符合現實主義要求嗎?慚愧啊!真正想通了,反而感激起自己的啟蒙老師來。在我剛剛跨進革命隊伍,剛剛從事文藝工作,剛剛邁出第一個錯步,就有老師提醒,這老師就是鄧政委啊!
再說第三次見鄧政委,那是隔了一年之后,進軍到了西南,我由部隊調到重慶市文聯工作。那時文聯籌委會正准備召開重慶市第一屆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籌委會主任白戈說,請鄧政委到會講下話吧,至少也得題個詞呀。這事我去辦的,一天電話來,叫去取件,我奉命去了。到了辦公室門前,我大聲喊報告,鄧政委正在室內踱步。見到我,喊我進去,問是文聯來的同志嗎?我說是的,他就遞給我一卷宣紙,說,白戈同志要我去講幾句話,我看不必了,工作忙,分不開身,就題個詞,要講的話都在裡頭了。回去跟白戈同志說,問他好,把會開好。
我拿回宣紙,立刻裱了起來,挂到大會主席台前,上面寫的是:“人民,特別是工農群眾需要更多的與他們有切身聯系的,為他們所樂見樂聞的作品。”這題詞極大鼓舞了與會代表,說明西南局第一書記正關心著我們的大會。會議進行了五天,鄧政委題詞無疑是大會的指導思想。會后,300多名代表打起鋪蓋卷,到火熱斗爭的第一線去體驗生活了。
后來,西南行政大區撤銷,鄧政委調去北京,重慶人難見到他了。雖然報紙上常有他的消息,但畢竟不是見到本人。這份想念持續了30多年,直到“文化大革命”之后,他復出主持中央工作,我有幸在重慶再次見到他。
那天,我到文化宮去辦事,剛到門口,看到七八個人聚在那裡,仰頭看著大門上的題字。我見其中一人,面貌好熟,他不就是鄧政委麼?他和過去不一樣了,不穿軍裝,穿中山服。一塊兒站著的是市裡的幾位負責同志。這情形我明白了,門上“重慶市勞動人民文化宮”10個字,是鄧政委當年在重慶工作時題寫的。隻聽市裡的一位負責同志說:“您這次復出工作,我們充滿信心,整個大門都重新修飾過了,題字也都刷金……”誰知,鄧政委態度嚴肅,指著他們說:“唉,唉,你們這些人啦,就是愛搞這些燈,愛搞這些燈。”說完,沉下臉,轉身走了。
他的鄉音未改,一口地道四川話,“燈”字更是土話,相當於普通話的“名堂”。他的話似未說完,意思全到。特別這個“燈”字用在這裡,含義豐富而凝練。
從此以后,我再沒有見過鄧政委了。(汀泗)
(摘自《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