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逝去之痛(2)
進入2月,隨著病情的變化,治療小組向黨中央報告了鄧小平病情加重的情況。
那些日子,家人或是醫生常常問首長“有什麼話想說?”他總是不回答。
終於有一天,小平同志淡淡地說了一句:“該說的都說過了。”
首長一句話,讓我馬上想到的是1992年視察南方。是啊,那一年,老人把該說的都說過了。在我的記憶裡,幾十年以來,小平同志從來沒有像1992年視察南方時那樣話多,那樣興奮。他一反幾十年言簡意賅的常態,對許多重要的問題反復地講、反復地強調。他把“發展才是硬道理”“黨的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姓社不姓資”等等問題,講得那樣地具體和實際,那樣地鼓舞人心。每到一地,他都要對那裡的領導們反復叮嚀、囑咐,並寄予熱切的希望,希望大家把改革開放的步子邁得大些,邁得實些,還要邁得快些,要盡快地改善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
2月5日早晨,兩隻喜鵲在病房外面的樹枝上喳喳地叫著,小平的病情也漸漸好些了。大家都說:好兆頭,我們也可以回家過年了。但是,隻過了兩天,首長的病情又有些反復,開始低燒。
1997年2月8日,是陰歷大年三十,整座病房靜得出奇。卓琳和家人都在醫院,病房的所有醫生和護士也沒有回家,都在醫院守候著,默默地看護著小平同志。
除夕之夜,我把大家都召集到一塊兒,向全體醫護人員表示感謝,大家為了工作不能和家人團聚,在此也向他們的家屬表示慰問和感謝。
往年,若小平同志在上海或其他地方過年,按慣例,我總要在年三十召開一個全體工作人員的感謝會。盡管工作人員寧可不回家也願意為小平同志服務,但是我總要向他們表示慰問和感謝,畢竟是為了工作不能與家人一起過年。對每一個工作人員來說,那時的答謝會是集高興與激動於一身的。
而此時,與以往過年不同的是,我與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我們的心情都不在過年上,所有人唯一關注的就是首長的病情。
為了大家的身體,又是年三十了,301醫院的領導特意安排伙房給同志們做了幾個好菜。
我首先對大家說:“過年了,感謝所有的醫護人員、工作人員都陪在首長身邊一起過年,……希望咱們醫務界,在新的一年裡創造出奇跡……”
一句末了,我已說不下去了。
孫勇舉起茶杯,以茶代酒,祝在場的人新春快樂,為首長身體康復,為醫療組創造奇跡,干杯!
負責醫療小組協調工作的於啟林同志,他剛要說話,眼淚就滴下來,哽咽得泣不成聲了。
301醫院的每一位醫護人員,何嘗不想創造奇跡?此時,他們淚洒白衣,誰都說不出一句話,唯見個個臉上淚水點點。
當代醫藥科學發展的現狀限制了人們的美好願望,奇跡沒有發生。小平同志病情每況愈下。1997年2月19日晚上九點零八分,小平同志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
幾天以前,卓琳同志就已經寫信給江澤民總書記,轉告了鄧小平的遺囑——不搞遺體告別儀式,不設靈堂,解剖遺體供醫學研究,捐獻角膜,把骨灰撒入大海。
此時,卓琳帶領全家人向小平遺體告別。盡管已經做好了思想准備,但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的時候,卓琳同志的心碎了。她的臉緊緊貼著鄧小平的臉,淚珠滾滾,泣而無聲。
兒女們也為失去這樣一位偉大的父親而心痛如絞,久久不忍離去。
從12月11日住院到2月19日,整整70天,“沒有想到,他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卓琳悲痛地說。
整整70天,從黨中央、醫院領導、專家組、醫護人員,到家人和工作人員,都做出巨大的努力,日夜企盼首長的病能好起來,直到1997年2月19日。小平同志送給我們最后的一個禮物是:讓全國人民過了一個祥和而平靜的春節。
1997年2月19日,這是讓每一個中國人都十分悲痛的日子。盡管小平同志病情危重已經多日,大家都作了思想准備。但是,當這位比自己的父親還要親密無間的老首長,再也不會醒來的時候,我的心似乎也隨著首長走了,胸膛一下子空蕩蕩的。
那天晚上,就在小平同志永遠地閉上雙眼的那一時刻,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扶在老首長的病榻上失聲痛哭,憋在心底多時的眼淚傾瀉而出。在首長的遺體移入冰櫃之前,我從工作人員郭勤英手中接過刮臉刀,為首長刮了最后一次臉,梳了最后一次頭(以往,小平同志每次接見外賓前,都是我為老人家吹頭發,隻有理發才去北京飯店)。當這一切都做完了,我身不由己地拽住工作人員,請求先不要把老人家放在那冰冷的櫃子裡,那樣做太殘酷了。我真的受不了了,眼淚順著臉頰刷刷地往下流。
最后,我還是掙脫眾人奔向了放置首長遺體的冰櫃旁。
在太平間,我扶在首長的冰櫃前痛哭著。別人告訴我,當卓琳同志知道我在太平間哭的時候,她流著眼淚說:“叫他哭吧,一輩子了,他跟了老爺子一輩子了……”
我跟隨了小平同志一輩子,整整40多個春秋的感情啊!這40多年歲月,是我與首長形同父子般相處的最好印証。我靠在冰櫃旁,與老首長身在咫尺,卻已隔九天,任憑同事們勸說,我那顆顫抖的心總是不能平靜。
301醫院的於啟林和警衛戰士王勛等人,一邊抑制自己的悲痛,一邊淚流滿面地陪伴在我的身旁,任我把內心的痛苦傾瀉出來。
那一刻,與首長形影相隨的幾十年的情景,就像秋天的落葉,就像冬天的雪花,忽忽悠悠地掠過我的腦海,而眼前,再也沒有老人家的身影了,情何以堪!
我痛哭著,那是我生平從未有過的一次失聲痛哭。
兩個多小時以后,同志們把我拉起來,離開了太平間。
按照上級指示,於啟林同志要立即寫好小平同志逝世的訃告,並盡快送到中宣部部長丁關根手裡。
只是一句話的事情,隻有幾個字的內容,然而此時,於啟林手中的那支從未卡過殼的筆,在手中顫抖著,遲遲落不到紙上,接連幾張白紙,都被淚水浸濕。
事后,當於啟林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說:“那段時間,能親自為我們心中的偉大領袖服務,是一件榮幸的事情。短暫而又漫長的70天,讓每一位醫護人員對鄧小平都產生了極其深厚的感情。這並不僅僅因為他是領袖,在鄧小平病中,我們還是能感覺到,他是一位十分謙和、十分頑強、十分有定力的偉人。守護在小平身邊的這些日子,成為我們一生中難得的記憶,將永遠不能忘懷。”
於啟林還說:“這種痛苦是無言的、沉重而又長久的,胸中似乎總是十分憋悶。直到小平逝世的第二天中午午飯時,同事見到我,剛一提到‘鄧小平’三個字,我的眼淚就刷地一下掉下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2月19日深夜,后事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卓琳讓我給首長准備衣服,她對我說:“首長說了,走的時候不要買新的,還是舊的好,穿他平時喜歡穿的。”
她還說:“首長既然說了,咱們就一定要按照首長的意思去做。”
我知道,勤儉節約、艱苦朴素是首長一輩子的生活習慣,然而,此時此刻我的心裡還是很感動,也很難過。
回到家裡,我打開首長的衣櫃,眼前是幾身挂在那裡多年的不同顏色的中山裝。那身灰色的是首長的最愛。記得首長生前無論是接待外賓還是出國訪問,都喜歡穿灰色的這一身,於是我就選擇了這一身。拿好衣服后,我又找了一塊干淨的手絹放在了衣服的口袋裡。這是首長生前的生活習慣,老人家喜歡用手絹,說這樣方便。即使到了普遍都用紙巾的時候,首長仍然保持著這個習慣。衣服都疊好了,我怔在那兒,看著這些熟悉的衣物,我又用手撫摸了好幾遍。我知道,這是最后一次為首長拿衣服了,最后一次。我的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下來,淚水順著嘴角落到首長的衣服上。
鄧小平離開我們的時候,身上穿著那一身灰色的舊中山裝,腳上的舊皮鞋底子都已磨光。不僅如此,他還留下遺囑,要捐獻眼角膜,遺體作醫學解剖,骨灰撒入大海。我們敬愛的小平同志,把自己的整個生命毫無保留地獻給了祖國和人民,面對自己的后事,又不想讓祖國為自己花哪怕是一分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