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院子寂靜漆黑。空蕩蕩的房間裡,隻點一盞昏暗的小燈。父親無言無語,悶坐抽煙。母親先是看著他抽,后來也跟著抽了起來。為了節省,她隻撿父親抽剩下的半截煙抽。父親知道母親心臟不好,勸她不要抽,說:“現在你的煙癮比我還大,將來怎麼辦?”母親說:“我抽煙,是因為想孩子們。隻要能見到他們,我馬上就不抽了。”
這種囚禁的生活雖然難過,但慶幸的是,他們總算沒有像別的“走資派”那樣受到殘酷的人身迫害和摧殘。
父親沒有受到其他“走資派”所受的迫害和虐待,並不是什麼僥幸。還是前面所提到的那個原因,這是毛澤東的意思,也可以說是毛澤東的一種政治安排。
對於鄧小平,毛澤東在對其批判打倒的同時,在政治上是有所保留的,在人身上也是保護的。對鄧小平的監管,毛澤東隻讓他所信任的汪東興來管,從來沒有讓林彪和中央文革插手。到了1967年11月5日,在與中央文革成員談關於黨的九大和整黨問題時,毛澤東雖然仍把鄧小平與劉少奇聯系起來,錯誤地批道:“劉、鄧互相合作,‘八大’決議不通過大會主席團,也不征求我的意見就通過了。剛通過,我就反對。六三年搞了個十條,才隔三個月,他們又開會搞后十條,也不征求我的意見,我也沒到會。鄧小平要批,請軍委准備一篇文章。”但同時,他又說:“我的意見還要把他同劉少奇區別一下,把劉、鄧拆開來。”
把劉、鄧拆開來,話只是一句,但含義很深。明面上,是對劉、鄧個人生死前途的決定,而在深層次上,涉及的問題則是既多又復雜。
毛澤東樹立林彪為接班人,公開場合都是由林彪亦步亦趨緊隨其后,但在私下裡,在私人之間,毛澤東卻似乎從未與林彪“親密無間”,這是為什麼?明知道林彪不容鄧小平,而毛澤東卻偏偏保留鄧小平,這又是為什麼?把劉、鄧拆開,難道僅僅因為鄧的“問題”沒有劉的大?難道在那個時候,在那個林彪最“紅”的時候,毛澤東就想到了什麼,或者已經在准備著什麼?毛澤東之心,實如大海之深,深不可測啊。
按照毛澤東的預言,1967年,將是全國全面展開階級斗爭的一年。這一年中發生的事情,的確是又多又快又混亂。
繼“一月奪權”和“二月逆流”之后,3月,掀起全國范圍“抓叛徒”的風潮,無數無辜者被誣蔑和定罪。4月,報刊上對劉、鄧,特別對劉少奇的批判大大升級。6月,打、砸、搶、抄、抓的歪風泛濫全國,中央不得不發出進行糾正的通知。7月,林彪提出抓“軍內一小撮”,一大批軍隊干部被打倒。同月,江青提出“文攻武衛”,致使全國各地武斗急劇升級,大規模流血事件頻頻發生。8月,在中央文革煽動下,發生了造反派火燒英國駐華代辦處等一系列涉外事件。
到了這時,全國上下,包括軍隊的各級干部大批倒台,黨和政府機構陷於癱瘓,各派造反組織相互爭斗,大規模流血武斗不斷爆發,工農業生產被嚴重破壞,生產持續下降,全國陷入大動亂和全面內戰的混亂局面。
毛澤東從7月到9月,視察了華北、中南和華東地區。巡視之后,他非但絲毫沒有感覺到事態的嚴重,反而發表談話說:“全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形勢大好,不是小好。整個形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有些地方前一段好像很亂,其實那是亂了敵人,鍛煉了群眾。”
毛澤東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他的預言實現,看到了真正的“天下大亂”。天下大亂,既然要亂,就要徹底地亂,翻天覆地地亂。
毛澤東曾經自我剖析:“在我身上,有些虎氣,是為主,也有些猴氣,是為次。”虎氣,是王者之氣,是霸道之氣﹔猴氣,是斗爭之氣,是造反之氣。集此二氣於一身的毛澤東,極其典型地融合了因二氣而造就的雙重性格。他既是主宰者,又是造反者。他以主宰者的身份,發動了造反運動﹔又以造反者的身份,達到了新的主宰境界。環顧古今中外,毛澤東,隻有毛澤東,可以以這樣不同尋常的性格和方式,去造就和追尋他那不斷“革命”的理想。
毛澤東是一個偉人,是一個永遠的強者。他的所想所為,不可以常人而論之。也許,這就是他的理想與現實之間常常會出現巨大的差距的原因之一。
第8章
狂濤中的一葉孤舟
在為“文革”所沖擊的芸芸眾生中,我們家的命運,並不是最悲慘的。父母親姑且不論,因為他們是政治人物,是政治舞台上的主角,政治上的浮沉本就是他們的“宿命”。但是,對於我們,這幾個十幾二十歲的孩子來說,從極其單純的學生生活,一下子落入被批斗被污辱的萬丈深淵,的確是艱難的人生體驗。
從中南海被攆出來后,中辦在宣武門外一個叫方壺齋的胡同裡給我們找了一個住處。那是一個院子,除了一些簡陋的平房外,還有一棟據說是日偽時期建的小樓。在一樓的最裡面,給了我們兩間房子。院子裡住的都是在中南海工作的工人,還有個別中辦內部“犯錯誤”干部的家屬。我們搬來以后,奶奶和我的弟弟飛飛住一間,我們姐妹三個還有一個在北京上學的表姐住一間。這個樓房已很破舊,木板地一走就咯吱咯吱地響。我們的住房和隔壁隻一板相隔,那邊的人咳嗽一下都清晰可聞。樓外院子中間有一個水龍頭可以打水,廁所則在院外的街上。我們在走道裡支上新買來的爐子,用冒著煙的木屑引著了煤火,奶奶為我們做了在這個新家中的第一頓飯。
把家安頓好后,我們感到十分慶幸。慶幸我們沒有像劉少奇家的孩子一樣被趕到學校,慶幸我們還有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慶幸我們還有一個可以回的家。這個家雖然簡陋,但它是來之不易的,是經過斗爭得來的。當一切安頓下來,夜深人靜之時,我們擠在木板搭的床上,久久不能安睡。我們想念我們的父親,想念我們的母親。我們知道,此夜此時,他們一定也不能入睡,一定也在想念著我們。
中南海不管怎麼樣,仍是一個“世外桃源”。到了方壺齋,則就真正到了社會上了。
院子裡住的都是中辦的職工和他們的家屬,可能上面有交待,因此對我們都還不錯。看我們剛來,還來問我們缺什麼少什麼,或給我們送點蔥送點醬什麼的。從中南海的家乍來這裡,我們覺得破舊而簡陋,但這些工人和他們的家人,則從來就住在這裡,從來就過著這樣的生活,從來也沒有覺得不好。來到這裡,我們才知道,什麼叫做老百姓的生活。那時候工人的工資極少,最低的一個月隻有二十幾元,多的也不過四十來元,還要養活老少三代一家子人。一些工人家屬靠糊紙盒子或火柴盒掙錢補貼家用。有的工人家中連個正式的床都沒有,兩個長條凳搭個大木板,一家子人就睡在上面。吃飯也就是棒子面窩頭加咸菜,帶肉的炸醬面就是好東西了。衣服都是帶補丁的,特別是那些小孩,能遮著蓋著不凍著就不錯了。看到這些,我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