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心
人们把起落无定、繁华燎乱的市场经济,称作“大潮’。这名称、生动形象,词义贴切。
既为大潮,就有浪起波涌,与计划经济的死水一潭相比,搏击于其中的人,会感受到许多刺激和乐趣。因此,只要是想凭本事吃饭的人,无不为这一大潮的到来叫好。
然而,有乐趣就有苦恼。又有谁不曾有过“人在潮中、舟不由己”之感?以职业而论,有条件的,今天想干这个,明天想干那个,忙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没条件的,看到别人发了时,活得似乎更滋润些,他也“人在曹营心在汉”,当了和尚懒得撞钟.结果发财谈不上,倒丢了手中的饭碗。至于说面对金钱、女色等,又有几个人不曾为之心动?又有多少人懵懵懂懂堕入其中,成为环境的俘虏?
所以,看了使馆门前哨兵们的故事,人们会有许多感想,可能还会思考一个问题:在市场经济大潮中,人们应该怎样调整自己的心态—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来说,就像那些站立在土与洋、单调与繁华、俭朴与豪奢分界线上的哨兵们一样,这是几乎每时每刻都要面对的现实问题。
我想起了另一个兵。前些日子我在浙江奉化采访过的一个典型人物。他只有23岁,是个普通的公安消防战士,叫黄东华。刚出发去采访时,我的感觉是:可能又是“妙作”!然而,采访之后,我的心却真地被这位年轻人打动了。
黄东华是一个不怎么幸运的人。他出生于上海最穷困的崇明县农村,家境极为贫寒。因家里事情的拖累没能考上大学;自费读大专,却又因读不起而辍学;到部队想考军校,下苦功复习一年,预考得了个第二名,却仅仅因为年龄超过“标准”一个月而落选。
然而,这么多的波折,都没有打倒他:高考落榜,他起早贪黑、顶着酷暑捞蟹苗挣学费;自费念大专,念了今天不知明天有没有钱念下去,他照样把寝室收拾得利利落落,还是个合格的足球队队长;军校没机会上了,他仍然坚持训练、参加外出灭火直至因救火而栖牲……甚至在考军校落选、也没有可能留部队、很快就要退伍的时候,他还记着他负责的器材上少一个零件,部队所在地奉化买不到,探家时他专门到上海市区买回来配上。
这种事如果发生在40岁以上的人身上,或许还好理解。但这可是1977年才出生的孩子呀!不知别人怎样想,我是的的确确被感动了。
生活中的黄东华,也曾面临许多诱惑。不少人未考上大学,就到大上海去“捞世界”;一些人自费念书,得过且过,混一个文凭了事;军队也未必是一块“净土”,也会有一些让人意志消沉、对社会失望的事情。然而从这位23岁的小伙子留下的日记中,我们却发现,他的心像一汪清潭,平静而专注,信念始终如一:求学和先干好自己手中的每一件事。
事有凑巧,因为担心采访比较单调,出发时我随手从书架土抽了一本书,仔细一看,竟是一本讲述2500多年前老祖宗们故事的《春秋左传》。
随便翻翻,读了一件趣事:鲁国侵略了晋国的盟友莒国,强横的晋国就把正在晋国出使的鲁国执政之一叔孙扣留了,随时准备杀掉他、以警告那些不顺从晋国的小国。
叔孙身处绝境,却不忘自己是代表一个国家的使节。晋国先后把他挪了好几个地方,每到一处,哪怕只住一天,哪怕明天就会被杀掉,叔孙也要随从人员认真修葺院墙,修理屋顶,打扫庭院,仿佛随时就要进行外交礼仪活动。他的行为,使晋国当政的贵族们深为叹服,也使他们领悟到叔孙氏的外交使节身份——对一个堂堂正正的外交使节,杀之不武。于是晋国用对待外交使节的礼仪,赠送礼品、为他钱行,礼送他回国。
叔孙可谓春秋时代的苏武,的确令人钦佩。实际上,就苏武本身来说,我觉得,最令人佩服的不是他的宁死不屈,不是他茹毡饮雪的生存意志,而是他始终握着那根象征着使节身份的节仗,一个随时可能冻饿先命的使节,节仗却始终不离手,那是多么撼人心魄的形象!那是多么扣人心弦的场景!人和动物的区分在此,崇高与卑下的区别也在此。
如果你的身体能被人随意摆弄,你一定会感到极端的愤怒和不安。但是,如果你的精神很容易就被他人或环境所左右,你难道不该感到羞愧吗?然而并非人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尤其是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之下。
实际上,古往今来,很少有人能真正主宰自己身体的所在和去向,更不能左右他所处的时代和客观环境。谁能不受管制?谁能不受差遣?在市场经济大潮中,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早出晚归,皆为利去,人们更会有身不由己之感。
但不管浪来涛去,不管身在何处,最考验一个人品格的,也恰恰在于这一点:追求崇高理想也好,追求个人致富也好,如果你能首先尊重自己现在的选择,先把手中的事情干好,站稳脚跟,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在商者“精商”,从政者勤政,当兵的能认真站好每一班岗……哪怕明天就会改行,你都兢兢业业地去完成。这样,平淡的工作,反而会出现成功的机会;平凡的岗位,反而会干出不凡的业绩。
反之,如果你首先自己看不起自己,不以朝三暮四、随波逐流为耻,你追求成功,成功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你追求财富和尊严,财富和尊严却离你越来越远。
《春秋左传》中同样还有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场面。当时的强国晋国把诸侯们叫来会盟,显示其霸主地位,同时,在形式上却要给周王室一点面子,于是请周王室的大臣来宣读周王的旨意。当时,周王室派来的是大臣单成公。按说身为负有周王使命的大臣,别人不把你当回事儿,你首先得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儿才行(春秋中有不少身为小国贤臣、却受到大国君臣敬重的例子)。然而这位老兄,心中明白不过是走走形式,于是干脆就自暴自弃了。别人搞盟会,他却迟到了。到了诸侯中间宣示周王的旨令,他有气无力,“视下,言徐”——眼睛看着地面,说话声很小,“言不过步”——其声细小到过一步就听不到,嘟嘟哝哝地把“稿子”念完了事。晋国贤臣叔向对此既感到不解,又感到不满。他说:“做大臣的、无论盟会或者出朝,说话一定要使在座的都要听到;言语还要有条有理,让别人能听明白你想说什么;眼神也要看着别人,帮助别人领会你的意思。既然说了就要让人听明白.否则何必要说呢?单成公怕是活不长了。”果然,过了不久,这位在盟会上打蔫的老兄就寿终正寝了。
单成公的故事,虽是信史,但更像个寓言。不论在什么时代,不论外界如何喧嚣,那些不能坚守自己的信念,不能忠诚于自己的职责的人,绝大多数将会被环境所淹没、所淘汰,最终一事无成,即使侥幸被时代的浪潮冲到浪尖,也不过是随波逐流、昙花一现的泡沫。反之,一个有坚定信念的人,一个笃力于肩头责任的人,则往往会于无声处听惊雷、最后成为一个成功者;即使时乖命赛,一辈子没有成名成家、大富大贵,也会活得有尊严、有趣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时代潮》200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