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国云
2025年07月05日08:43 222
海南岛,天涯热土。
这是一片被热血浸润的土地,一片淬炼英雄精神的土地。五指山的云雾里,至今回荡着百名少女饮下花瓣酒的铮铮誓言;母瑞山的岩壁上,依然镌刻着“大地为床、星月为灯”的坚定信仰。
今天,木棉花开得更艳了。昔日的战壕长出挺拔的椰林,当年的血路化作通达的桥梁。那些年轻的生命定格在最灿烂的年华——他们化作山间的晨雾、海上的朝霞,化作自贸港灯火里最温暖的那抹光亮。当我们仰望文昌火箭划破长空,仿佛又听见那穿越时空的呐喊:要学那山间红棉,开时似火,落时如血。
——编 者
海南岛,是祖国镶嵌在南海碧波之上的一颗明珠。
亿万年前,在大地断裂的咆哮中,这块土地与北方大陆离别。当肆奔的滔天大水淹没陆桥,从此,海峡变成天堑。这座岛屿的自然史诗是由火山熔岩、珊瑚遗骸、季风、洋流共同书写的。
从变成“天之涯、海之角”的那个时刻开始,“身高”1867米的五指山,便在云雾之间担负起脊梁的使命。
站在五指山山顶遥望接天的苍翠,清爽的海风裹着落笔洞的古韵扑面而来。
先祖是如何发现这块神奇的土地,又是如何在火山灰滋养的槟榔林下劳作耕耘?当他们将神秘的图腾刻上骨簪,将更路簿(海南人民千百年来总结出的南海航行路线知识)的口诀刻入船帆,当汉代名将路博德的楼船铁甲劈开珠崖的迷雾,当东坡先生写下“九死南荒吾不恨”的绝唱,人类在这里创造的文明史诗,终于让这座岛屿在地球上变得不同凡响。
东坡先生怎么也不会料到,人类进入20世纪,这块“南荒”之地会受到何等炽热的淬炼。一群追求光明、寻求解放的共产党人,在这里经历血与火的考验,锻造出像五指山那样巍峨的精神脊梁,并且在21世纪的新时代,推进着前所未有的壮丽事业。
红棉怒放:红色娘子军的血色浪漫
1931年5月1日,中国工农红军第二独立师第3团女子军特务连在乐会县赤赤乡内园村成立。
这是中国革命史上第一支成建制的妇女武装。百余名穷苦农家女,身穿蓝布军装昂首列队,内心翻涌着对自由与尊严的渴望。
部队成立的当夜,黎族女孩符玉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碗山兰米酒,晶亮的酒液中浮着新摘的朱槿花瓣。姑娘们接过碗,轮流对月起誓:“要学那山间红棉,开时似火,落时如血。”
晨露未晞,操场上却已尘土飞扬,喊杀声震破天际。一个个刺杀动作,无不透着姑娘们对旧礼教、对地主恶霸和反动军阀的满腔怒火。军事理论课堂上,连长庞琼花以树枝和芒草为笔,教战士们在地上、在芭蕉叶上画战术图。她一会儿把叶脉视为行军路线,一会儿把露珠标成敌我位置。晨风翻卷叶片发出沙沙声响,这声音竟与多年后芭蕾舞剧中的交响乐隐隐暗合。
女性是温柔的,但面对敌人,她们的纤弱也会化作刀尖上的烈焰。
沙帽岭伏击战,是女子军成立后的首场战斗。她们配合红3团1营伏击敌人。战斗正酣时,庞琼花佯装败逃,将国民党军“剿共”总指挥陈贵苑引入埋伏圈。敌人狂喊“都是女的,谁抓到给谁当老婆”,但枪声炸响时,他们却吓得四处逃散。
经过1个多小时的激烈战斗,女子军毙敌100余人,俘虏70余人,缴获枪支146支。这场战斗不仅取得重大胜利,还粉碎了国民党反动派对女子军的轻视,使“红色娘子军”威名远扬。
火烧文市炮楼之战中,女子军在天色和林木的掩护下挖通地道,将煤油、辣椒和柴草填入敌堡基座。等到烈焰腾空之际,就见愚蠢的民团中队长冯朝天惊慌失措地跑出炮楼,呛咳着向女子军求饶。火场外,战士王运梅拾得半截焦琴。她用缴获的电话线改成琴弦,竟在月夜弹出《国际歌》的旋律。
马鞍岭阻击战,是女子军历史上最为惨烈的一场战斗。1932年7月,国民党警卫旅调集三千兵力,“围剿”琼崖苏区。女子军1连为了掩护琼崖党政机关向母瑞山转移,与红1营誓死坚守阵地。
官兵伤亡惨重。为了抢救伤员,军医冯敏在弹雨中来回穿梭。她一会儿用山姜捣碎给伤员止血,一会儿以椰纤维缝合伤口。器械用完了,她最后只能将自己的绑腿布撕成布条当作绷带,为伤员包扎。
阻击任务完成后,为掩护其他红军撤退,女子军1连2班的10位女战士继续留下阻击敌人……弹尽粮绝之时,她们以枪托、木棒和石块为武器,与敌肉搏至最后一息。
如今,纪念碑上的铭文,记刻着她们的英勇。而山间采药人,仍能寻见嵌着弹片的红棉树,年轮里定格着1932年的那场厮杀和呐喊。
敌人对女子军恨之入骨,绞杀女子军的战斗也变得异常惨烈。女子军突围时,除了牺牲的、打散的,仅剩下9名女战士在坚持战斗。她们嚼野果、饮山泉,用芭蕉叶裹伤……
1950年,海南解放当日,有个老战士重返内园村,在当年誓师时的一棵木棉树下埋下一个盒子。盒中是褪色的红袖章、半块山兰饼和所有牺牲姐妹的名字,以此表达对战友的无限思念。
今天,血红早已渗入大地,浪漫却如红棉年年绽放。每当山风掠过琼崖,人们仿佛会听见百余名少女在雾中齐诵:“生也红棉,死也红棉,魂系山河永不凋。”
五指擎天:琼崖纵队的山岳之魂
五指山的五峰如剑刺破苍穹。云雾缭绕的山岭,既是地理屏障,更是英勇的琼崖纵队在血雨腥风的岁月,与山河共铸的精神图腾。
1927年9月23日,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琼崖革命武装打响了全琼武装总暴动的第一枪——椰子寨战斗。这一天成为琼崖纵队的诞生纪念日。但从1940年开始,他们与党中央失去了联系。在艰苦卓绝的岁月中,他们坚守信仰、浴血奋战,创造了“23年红旗不倒”的可歌可泣的传奇。
1939年2月10日,日军入侵海南岛后,琼崖抗日独立总队在琼山县(今为海口市琼山区)潭口渡口迎头痛击日军,打响了琼崖抗战的第一枪。紧接着,3月7日的罗牛桥伏击战,毙伤日军20余人。此后,捷报频传。特别是1941年7月4日,在文昌县美德乡地区伏击日军车队,他们毙伤日军60多人。这场战斗不仅沉重打击了日军,还进一步巩固了琼崖抗日根据地。
1942年秋,日军调集重兵发动“蚕食扫荡”。为保存实力,琼崖纵队司令员冯白驹率部队退守母瑞山腹地,在生存条件极其险恶的环境下,书写了一段“大地为床、星月为灯”的艰苦卓绝抗战史——密林深处,蚊虫漫天飞舞,旱蚂蟥遍地爬行,毒蛇四处出没,大家只能以野菜果腹。虽然部队时刻面临着伤病、营养不良、敌人袭扰的威胁,但官兵的生存意志、战斗意志不减。
冯白驹在日记中写道:“五指山是活的,山泉是战士的血,岩石是民族的骨。”这不只是自然与人类的共情,亦是山河与信仰的共生。
寒夜里的母瑞山,风叫林吼。官兵蜷缩在“红军洞”冰冷的石头上。换岗回来的战士轮流用椰壳盛接岩壁渗出的水滴。黎族小战士阿旺,将山间燧石与铁器相击,火星溅入白天晒干的木棉絮中,一簇微光便慢慢照亮整个洞穴。
有一天,炊事员发现溪水旁有成片的野芋头。采回来后,官兵兴高采烈地用石臼捣碎根茎,滤出淀粉,制成一个个“石粉馍”。冯白驹见了哈哈大笑,说:“这是五指山赐的军粮!”
巨岩下,官兵以炭为笔,抄写《论持久战》。海南解放后,一位老战士曾回忆:“识字的人念一句,不识字的人听一句,山风把话语吹散,却把信念吹进心里。”这种坚韧而原始的“石壁课堂”,成为部队在孤守海岛中意志越来越坚定的信念源泉。
当山雨袭来,岩洞中会传出官兵的歌声。那是用琼西儋州调声改编的《五指山战歌》:“山高不过椰树顶,难高不过革命心!”新中国成立后,地质学家发现,“红军洞”巨岩,其纹理竟然呈火炬状,仿佛山岳早将革命火种刻入自己的生命肌理。密林深处,一位姓符的阿公曾告诉我们:月圆之夜,山涧水仿佛会映出琼崖战士们的影子。他们仿佛依然在花岗岩体中持枪守望,与山融为一体,永世擎起这片苍穹。
艰难岁月中,冯白驹和他的部队,一边与敌战斗,一边发展壮大。到1944年秋,琼崖纵队的兵力已逾5000人,下辖4个支队,成为华南抗击日军的重要力量。解放战争时期,改编后的琼崖纵队发展至1.6万余人,地方武装发展到2000多人,为海南胜利解放作出重要贡献。
森林深处,黎族妇女符阿妹用织锦将日军据点分布图绣进筒裙,木棉花朵代表敌军数量,流云纹路标注的是行军路线。她佯装赶集穿越敌人封锁线。从此,情报如山泉般流向游击队。苗族猎手从深谷采回毒汁,涂抹在竹签上,隐藏于陷阱里。当日军踏入密林时,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一命归西。
当时,面对敌人的“扫荡”和“围剿”,百姓以独木舟越过封锁线送粮,苗族猎户为伤员采药疗伤,一个个这样的场景筑成海南抗战的“无形长城”。
“山不藏人,人藏人”,冯白驹提出的这句话,既是高超的游击战智慧,又是军民团结伟力的生动诠释。在困难条件下,这支革命队伍不仅能生存下来,还令“兵强马壮”的敌人闻风丧胆、战斗力越战越弱、兵马越战越少,而我们自己的队伍却越战越勇,兵员越战越多。这便是重要原因。
侨星归海:南洋赤子的跨海长歌
文昌铺前港的灯塔在咸涩的海雾中忽明忽暗。1939年的海洋季风,裹挟着硝烟与赤诚,将一群挚爱祖国和海南故土的南洋赤子送了回来。
符克是一位杰出的华侨抗日英雄,出生于文昌的一个华侨家庭,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爆发后,他变卖家产,用他的声望召集42名青年组成“琼侨回乡服务团”,冒着生命危险,穿越日军扼守在琼州海峡的封锁线。在他的感召之下,先后共有5批240多人成功渡过琼州海峡,支援琼崖抗战。
船舱的夹层里,藏着海南抗战前线急需的药品。船行驶到湛江南部海面时,日军探照灯忽然横扫了过来。舵手陈阿福假装摆弄渔网,众人则小心地躲在船舱里面。此时,符克口袋里怀表的滴滴声如跳动的战鼓,特别清晰……
船行到文昌冯家坡时,海水已被月光染成银色,渔民们划船过来接应。符克将珍藏的《论持久战》手抄本和物资搬上码头,为抗战军民带来希望的火种……
琼崖根据地里,搭建起“华侨医院”的竹棚。符克带领医护队员就地取材,用椰壳制作蒸馏水,以竹篾固定伤员肢体。一天,潭牛乡有个年轻妇人被日军刺伤,失血过多,生命垂危。符克毅然卷起袖子高喊“我是O型血,抽我的”。鲜血从这位华侨青年的血管流入同胞体内,围在他身边的百姓爆发出“打鬼子去”的怒吼。
在符克等人的感召下,海外的海南华侨积极组织各种抗日团体,如“琼崖华侨联合总会”“援冯(白驹)委员会”等,通过募捐、义演、卖花筹款等方式支援祖国抗战。据统计,仅新加坡琼籍华人就通过筹款活动,为琼崖抗日捐款超过30万元。海南华侨还组织了“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先后有3200多名南洋华侨青年回国参与滇缅公路的运输战斗,其中约800名是海南籍华侨。
新加坡文昌籍侨领郭新为支持抗日,个人捐1000元,购自由公债6万元。他还发起成立“新加坡华侨赈济祖国伤兵难民委员会”,有组织有计划地支持祖国抗日。不少华侨的货船,也加入抗战行列。一位华侨的后代曾说,他的祖上就曾在货船里堆满椰干,而椰干最下面却藏着捷克式机枪零件和盘尼西林,最机密的无线电零件则藏在佛像中。
1940年8月的一个雨夜,符克为调停国共摩擦深入虎穴,与中共地下党员韦义光一同前往琼崖国民党守备司令部斡旋国共合作。返回途中,他们遭遇国民党顽固派的埋伏。符克留下的最后笔迹,是修改中的《琼崖华侨抗战三年报告》。墨迹未干,他便被秘密押往荒岭。枪响时,他怀中跌落的怀表停摆在凌晨3点,表盖内嵌着女儿的周岁照片……
符克曾在信中写道:“抗日高于一切,抗日救国是大事,国共团结是大事,我个人安危是小事。”他的牺牲,唤醒了更多华侨的抗战决心。
抗战期间,许多海南华侨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在滇缅公路牺牲或失踪的近2000名南洋华侨机工中,海南籍占四分之一。他们的英勇事迹在抗战史上不可磨灭。
热土新生:红色血脉的当代回响
这片土地从血与火淬炼中走来,始终在用山河的骨骼与热血的温度,书写着“解放”“新生”与“破茧”的多重叙事。中国特色自由贸易港的壮阔图景,既是改革创新的蝶变,更是红色基因在新时代的赓续与重构。
当自贸港封关运作的钟声,与琼崖纵队集结的号角跨越时空共鸣——“努力把海南自由贸易港打造成为引领我国新时代对外开放的重要门户”,党和国家战略正在重塑这片山河的样貌。
琼崖纵队的山岳之魂从来没有消散,而是以另一种形态熔铸于自贸港建设者的血液中。文昌火箭发射工程师调试卫星轨道时,五指山深处的黎族青年正将黎锦纹样绣进时装秀;南繁科学家在攻克种子基因编辑技术,创造新的高产基因变异时,“蛟龙”号载人潜水器,正在大海深处刷新载人深潜新纪录。新时代奋斗逐梦与红色历史的同频共振,正是推动海南发展进步的最深沉的力量。
这是一块在苦难中创造辉煌的热土。当黎族人民《吞德剖》的历史长诗与离岸数据相遇,当红色娘子军“向前进”的足音与文昌火箭发射声交响,海南这颗绿色明珠将更加璀璨动人——它既需要以改革的魄力拆除前进道路上的“无形五指山”,也需要以坚守崇高信念的红色定力抵御“糖衣炮弹台风季”;既需要火山熔岩般的激情,更需要珊瑚筑礁的耐心,用制度创新的钙质沉淀,抵御急功近利的潮蚀,用法治化的基底,托举开放包容的浪花……自贸港的前程一定无比远大。
百年来,铜鼓岭的灯塔一直为归航者指路;如今,北斗卫星已将精密坐标嵌入苍穹。“守正”与“创新”,正是海南自贸港不断走向富强的密钥。红色基因不是博物馆的标本陈列,而是激活这片土地,使她变得更加美好的“酶”。
当自贸港封关倒计时与解放海南75周年的钟声相遇,这片红色土地正迎来壮丽的新生……
学术支持:褚银
来源:解放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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