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山在写作(摄于上世纪80年代末)。
初夏时节,日晴风暖。站在正定县南城门的城墙上向北远眺,绿柳掩映中的历史文化街犹如一幅徐徐铺开的画卷。在这幅画卷上,广惠寺华塔、临济寺澄灵塔、开元寺须弥塔、天宁寺凌霄塔等古建筑一一尽收眼底。它们虽年深岁久、历经沧桑,却保存完好。这里面浸透着一位作家辛劳奔走的汗水。
他就是贾大山,当代著名作家,曾任省作协副主席,正定县政协副主席、文化局长,1997年2月20日因病去世,年仅55岁。生前,他不仅坚持为人民写作,留下了独具气韵的文学作品,还为正定文化事业的发展和古文物的保护、维修、发掘、抢救,竭尽了自己的全力。
习近平同志曾发表过一篇悼念文章《忆大山》,记述他与贾大山长达十余年的友谊,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文末这样写道——
“大山走了,他走得是那样匆忙,走得是那样悄无声息,但他那忧国忧民的情愫,清正廉洁、勤政敬业的作风,襟怀坦荡、真挚善良的品格,刚正不阿、疾恶如仇的精神,都将与他不朽的作品一样,长留人间。”
“这鲜活,在田间,在场院,在大伯大娘的炕头上,在乡亲们的所忧所盼里。”
出正定县城,北行十几里地,就到了西慈亭村。1964年到1971年,贾大山曾在这里度过7年的知青岁月。
微风从田野里吹来,阳光洒满村民陆树棠家的小院。“我第一天见他就记住他了。”时隔多年,陆树棠忆起往事,仍历历在目。他说,知青们来的当晚,村里组织了欢迎会,村俱乐部先演节目,这些节目比较老套,台词很多人都会背,场院里闹哄哄的。当报幕员说“下一个节目是山东快书《武松打虎》,表演者下乡青年贾大山”时,人群很快安静下来。脱帽、鞠躬,接着一个武生亮相,陆树棠老人一边比划模仿一边说:“一黑夜,大山的名儿就传遍全村了。”
让陆树棠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县城商贾之家长大的贾大山,很快就融入农村生活,和老百姓打成一片。
那时候的农村,肚里有墨水的“秀才”少。贾大山小时候家和戏园子做邻居,爱上了戏剧,上中学后又迷上了文学,来村里很快就找到了用武之地。
刷标语、写板报,贾大山端端正正、清清秀秀的字一上墙,识字不识字的老乡路过都愿意看上几眼。春节将近,他又成了当红的主角,毛笔挥舞,几日工夫,数百副鲜鲜活活的对子便飞上了村里人家的门楣楹柱。俱乐部的工作就更甭提了,他一个人编导演来全活儿,西慈亭的俱乐部很快出了名,在县里、地区参加汇演、调演,每次都捧回来大大小小的奖项,乡亲们觉得脸上很是光彩。
“他爱和人聊天,跟谁都能聊。”陆树棠回忆说,在演演唱唱、写写画画之外,贾大山还有一大本事——说和。
左邻右舍,房角地界,小孩打架,婆媳不和,妯娌间飞短流长,人们心里有了怨气,总爱往外倒倒,看他有文化,又是个外乡人,就把他当作了倾诉对象。贾大山说和,用的是同一个方子——息事宁人。往往经他一场劝解,一席开导,一番评说,当事人走时,火气儿小了,嗓门儿低了,脸上挂笑了。“连村里那些在外见过世面的人,都佩服这小青年的老道。”陆树棠说。
恰恰是这一段乡村生活,让在城里长大的贾大山有了丰厚的农村生活积淀,使他的创作像一棵大树,从成长之日起就把根须深扎进坚实的大地,携带着田野泥土的气息。这一点,只要读一读他的小说题目便知:《花生》《沙地》《乡风》《村戏》《会上树的姑娘》……
“大山搞创作,非常注重深入群众、深入生活,向群众学习、向生活学习。”郝建华退休前一直在正定县文化系统工作,曾担任过县河北梆子剧团团长、常山影剧院经理等职务,是贾大山生前好友。采访中,他告诉记者这样一件事——
当时,县里决定搞一台反映农业生产和农村生活的现代戏。文化馆想到了声名鹊起的西慈亭俱乐部的贾大山,“点将”把他借调到文化馆。
坐在小小斗室里,贾大山翻看着一叠叠材料,内容丰富,文字流畅,可他总觉得还少点什么。噢,他想出来了:“是鲜活!这鲜活,在田间,在场院,在大伯大娘的炕头上,在乡亲们的所忧所盼里。”
他找到文化馆长,说了想下去的意思。依着馆长的想法,该要的材料都要来了,一大堆材料里头扒拉扒拉、结构结构,一台戏不就鼓捣出来了。后来他听大山说得有理,很快转了弯儿,并安排了一个搞作曲的同志陪同。两人骑着自行车,深入农村一个多月,采访了公社干部、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技术员和方方面面的群众。带着一大堆“鲜活”回到文化馆,贾大山的第一部大戏《向阳花开》顺利“出炉”,如期参加了全省的文艺汇演,一举拿了优秀剧本奖和优秀演出奖两个大奖。大山本人,还得到了一个意外收获——被转为文化馆正式干部。
“后来在剧团,《向阳花开》成了一个保留剧目。”郝建华说,这出戏有三个好:一个是内容好,演村里人、村里事,接地气儿。一个是词曲好,都是老百姓的话,听着过瘾。一个是票房好,这个剧目县剧团连演了三四年、一百多场,收入了十来万元。
“我长期在《河北文学》《长城》编辑部工作,自从与大山相识后,书信来往不断,经常见面畅叙,在20多年的交往中,我俩成了莫逆之交。”82岁的肖杰老人退休后一直住在省文联大院里,这栋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家属楼,曾经多次迎来贾大山这位客人。
说起故友,肖杰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大山写的全部作品,都来源于现实生活,没有一篇是凭空编造的。”
肖杰回忆说:“1977年1月,我去正定找他约稿。他在家弄了几盘菜,我们边吃边聊。他告诉我,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然后就兴致勃勃地说了不少见闻,说得最多的是一位村党支部书记。他一直说了一个多小时,滔滔不绝,有故事,有细节,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他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津津有味。讲完了他说,你看我说的这些事儿能不能写成小说?我说,把你刚才说的故事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
过了20来天,贾大山把稿子送到肖杰家。肖杰迫不及待地展开,标题是《取经》。他一口气看完稿子,真有说不出的兴奋。那巧妙的结构、鲜明的主题、活生生的人物、浓郁的乡土气息、简洁朴实的语言,读后令人耳目一新。这篇小说发表后被《人民文学》转载,获得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成为贾大山的成名之作。
正定县农民画家、艺文斋美术学校校长王素华今年66岁了,仍然经常出门写生。“画画不能光练技法,要多观察生活、体验生活,这是贾老师教给我的。”王素华说,她和贾大山很早就认识。有一次,贾大山向她求画,她画了“风晴雨露”荷花4条屏。贾大山看了说:“其他三幅不错,就这幅不好,没画出雨天荷花的意境。”
“真让贾老师说对了。”王素华对记者说,晴天、刮风天和清晨,她都去写过生,唯独下雨天,没有去观察过。后来,一下雨,她就跑到北城门外栽着荷花的那片河塘,先后去了七八次。其中有一次,风也大,雨也大,她观察得都沉醉了,雨水淹过了膝盖,才恍然醒来,一身水一身泥地回去,一口气画了十来张。“当你真正深入生活时,它会触发你好多的灵感和想象力。”说起久远的往事,王素华仍然十分感慨。
而最让她佩服的,是贾大山敏锐的目光,善于观察捕捉生活中的细节。王素华告诉记者,贾大山一篇小说《“容膝”》里的女主人公就是她。
“一个秋季的下午,贾老师来到艺文斋,正好有人进来,问有‘容膝’的拓片没有,想送礼。我说你要学习书法或者收藏可以,送礼不卖。过了一段时间,贾老师拿着几张稿纸来了。他说:‘素华,我给你写了一篇文章,你看看是你不?’”
“是你吗?”记者问。
“人物刻画的性格、心态很像我。”王素华笑了。
采访中,记者了解到,贾大山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在生活中都有原型。在西慈亭村,村民任贵明就乐呵呵地说,《村戏》里的老鹤大伯是他去世了的哥哥。
“父亲能写出好作品,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爱交朋友。”贾大山的大儿子贾永辉说,这些朋友不光有政界、文化界、企业界的,还有不少普通老百姓,他们当中,有种地的农民、摆摊的小贩、开饭馆的小老板,可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他们常常在一起聊天,父亲从他们那里讨生活,他们从父亲那里讨智慧。”
贾大山的创作,真实地反映生活,但并不胶滞于生活。
他的短篇小说《花市》,曾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文中主人公的原型,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名叫曹仲连,在集上卖花。但是贾大山在创作时,将曹仲连改成了小姑娘蒋小玉。在一次正定县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上,他风趣地问大家:“这样写比写戴眼镜的老头儿是不是有了诗情画意?”但是,他反对搞想当然的空中楼阁,他说:“我绝不会产生有关空军的灵感,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坐过飞机。”
今年秋天,石家庄市文联将启动“贾大山文学奖”,三年评一次。省文联副主席,石家庄市文联、作协主席周喜俊说,该市的作家群体在创作实践中一直传承发扬着贾大山的创作理念:深入现实生活,打造精品力作,以人民为中心,为人民多奉献。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人民就是文艺创作永不枯竭的源头活水!
“我有个毛病,写了两篇之后,总喜欢放在自己的床下压它一段时间,让它降降温,过一阶段,再拿出来修改。”
多年来,作家康志刚创作时始终保持着一个习惯:小说写好,修改完毕,感到满意了,就放到一边儿,开始读贾大山的小说,几篇读下来,总能发现自己的作品有“火候”欠到的地方,这时候再拾起来,继续修改下去。
面对记者,康志刚言谈话语间难掩对恩师的感激。“我和贾老师是同乡,是他扶持我走上文学之路的。我当年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在他指导下,这篇三千来字的小说修改了六遍。”康志刚说,贾大山的每个作品都是经过长期酝酿,不肯轻易落到纸上,落到纸上也要反复修改润色。“他说好文章都有一个构思、打磨的过程,写文学作品就像工厂生产产品,生产出坏产品会砸了自己的牌子。”
贾大山患病期间,为了帮在《当代人》杂志担任小说编辑的康志刚完成组稿任务,创作了两篇小说。一天晚上,贾大山把康志刚叫到家里,递上下午刚刚誊清的稿子,十分谦逊地说:“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时,因为患癌长期化疗,贾大山已经非常瘦弱。他颤巍巍地站在康志刚身边,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橘红色的灯光,映在他清瘦的面颊上,显得格外温馨。此情此景,一直深深地刻在康志刚的记忆里。
“建华,我想了个小说,我给你念念啊。”想起老朋友,郝建华的脑海里常常会响起这句话。“大山说念念,其实是背,有时候会把标点符号都背出来。但要说是背,也不确切,因为这篇小说连一个字都没写呢。”郝建华说,贾大山创作时,会反复打腹稿,成型后还要一字不落地背给朋友听,听取大家的意见,然后再落于笔端。
不光是郝建华,在采访中,大家都对贾大山精益求精的创作精神称赞有加——
肖杰讲道,有一次,贾大山写了一篇小说《中秋节》。他看后,提了一点修改意见,说好某日准时交稿,可是到了那天,一直等到晚上,贾大山也没来。第二天一上班,就听见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贾大山进了屋,向他解释说:“原打算昨天下午来,可我一琢磨,有个细节不合理,非改不行。下午改了,夜里抄了一遍,今儿起了个大早给你送来。”肖杰一看稿子,原先是8000字,现在却只有6000字了。“大山是个细心人,总是对作品字斟句酌、精雕细刻,绝不会有丝毫的马虎。我做编辑20多年,除了贾大山,没碰到过这样的作者。”
康志刚讲道,他编的《贾大山文学作品全集》中,有一篇没有结尾的中篇小说《钟》,这是贾大山生平创作的80多篇小说中唯一的中篇小说。他记得,有一期《长城》杂志,曾刊发了下期的小说要目,这部中篇列于篇首。他看到后非常兴奋,期待着能早日一睹为快,等见到那期杂志,迫不及待地打开,却不见了踪影。后来,才听说是贾大山对这篇小说不甚满意,给编辑打电话,让人家从印刷厂把稿子撤了下来。他去世后,家人整理他的遗物时,才发现了这部小说的原稿,可惜最后一页遗失了。“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这部没有结尾的中篇小说,在今天看来,依然不失为一篇优秀之作。贾老师对待创作几近苛刻的严谨态度,非常值得今天的写作者们学习。”
石家庄市文联原主席袁学骏讲道,1986年春,石家庄地委宣传部安排他为《太行文学》主编,他第一个便想到向贾大山约稿。大约两个多月后,一天贾大山风尘仆仆地来了,拿着他的小说《阴影》,歉意地说:“我写得慢,抄得慢,耽误事了吗?”袁学骏说:“没有,离规定的期限还有俩月呢。”再看那稿子写得十分整洁,有写错的地方,还剪下一块稿纸贴住,晾干了再把那个正确的字重新写好。“凡是当编辑的都有一个偏好,一看稿子整洁就心生好感。我便感叹了一声,说你真是认真写作的典范。他说,文人要尊重编辑的劳动,出名的是作家,不出名的是编辑,让你们看稿不费劲儿,我也高兴。”袁学骏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一位作家讲出这番话,心里很是温暖。
贾大山生前,对文学创作没有留下太多论述,用他的话说,就是“对于文学一向懒于理论的思考”。但是在这不多的文字中,大家的话仍然得到了充分印证——
“我有个毛病,写了两篇之后,总喜欢放在自己的床下压它一段时间,让它降降温,过一阶段,再拿出来修改。”
“一位朋友问我,《取经》写了多长时间?我觉得不好回答。要说动笔写,不过五六天,可是翻开我的日记本,1971年就有了一些人物的影子。还有一位朋友说:‘你掌握这方面的材料不少,可以写个中篇,怎么只写了个六千字的短篇呢?’我想,假如用可以盖一座楼房的材料盖几间平房,哪做檩,哪做梁,任你挑,任你拣,那平房一定盖得好;反之,假如用可以盖几间平房的材料盖一座楼房,那楼房肯定盖不成,你若硬要盖,东拼西凑,也盖不好。”
阅读贾大山的作品,有一种美的享受,仿佛看见了那潺潺流淌于山间的清泉,纯洁干净,清澈见底。
“贾老师是我的一面‘镜子’。我每次构思小说时,首先想到的会是这样一个问题:这篇作品,究竟要向读者传达什么?”康志刚告诉记者,贾大山创作时,提炼不出深刻的思想内涵不动笔。“他非常注重作品的思想性和社会功能,常对我说,咱们写小说,就是让人学好哩!他还说,你这个作品,敢不敢让你的孩子看,让你的子孙后代看?如果不敢,就不要写。他主张通过作品,让人动心,让人向善。”
自上世纪80年代后期始,中国文坛时尚多变、流派纷呈,各种思潮和写法让人应接不暇。贾大山却不为左右,从不逐潮,绝无媚俗,甚至自撰一联挂到书房:小径容我静,大路任人忙。
他坚持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他的目光所到之处,是他所熟悉的底层民众,是他们的生活冷暖,是他们的喜怒哀乐。在贾大山造就的世界里,中国精神、中国价值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熠熠闪光。
——卖鞋的林掌柜在柜台上放着一把特制的小铡刀,只要有顾客怀疑鞋的品质,他就一刀铡断,送到顾客眼皮底下看。
——中医邵思农不但有高超的医术,更有高尚的医德,他利用行医之便,为西街一个常年吃药却拿不起药钱的鳏夫募集药费。
……
传递真善美的同时,贾大山也用笔揭露着假恶丑。但这时的他,并不是金刚怒目,而是佛面佛心,批判中带着善意,审视里透着宽容,让人们看到黑暗中的光明。
“贾老师的小说虽然有年头了,但与时代并不脱节。比如《年头岁尾》,讲的就是老夫妇俩,为得到宅基地,按当时的风气给干部送礼,结果新领导没有收礼,也把地批给了他们。故事既有对不正之风的鞭挞,也有对人性美的呼唤。让读者在得到艺术享受的同时,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康志刚对记者说。
贾大山对艺术理想的坚守,令众多文坛大家为之称道——
著名作家孙犁曾言,“小说爱看贾大山,平淡之中有奇观。”赞赏他的作品是一方净土,未受污染的生活反映,也是作家一片慈悲之心向他的善男信女施洒甘霖。
“用明净的心,写好的东西。”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一篇怀念文章中写道:“观其一生,他其实是一贯这样做的。他这种难能可贵的‘一贯’使他留给文坛、留给读者的就不仅是独具价值的小说,还有他那令人钦佩的品性。”
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认为,贾大山一贯重视磨砺自己的“白描”功夫。在他的创作中,罕有荒诞、变形、魔幻等繁复的手法,它们多以素朴、明快、简洁的面貌,按生活的本来模样呈现出来,更多地显露出生活自身的美。
无论时代风云如何变幻,无论人间经历怎样沧桑,好的文艺作品,永远像阳光、清风一样,启迪思想、温润心灵、陶冶人生。
“人也有字号,不能倒了字号。”
贾大山其人,中等身材,黑红脸膛,开口说话总是带着几分和善的微笑。
有一次,《长城》编辑部请画家韩羽为贾大山画一张漫画像。韩羽信心十足,“我闭着眼都能想出他的模样”。没料几番提笔,总感到难以传神。可不画又不行,编辑还等着稿子哩。最后灵机一动画了一个他的背影,并添补上几句话:“贾大山自甘寂寞,埋头写作,不喜出头露面,只画背影,意在颂彼之长;我本画技不高,难以肖似,只画背影,实为避己之短。”
采访中,有一个细节让记者喟叹:贾大山名声在外,生前却无一本著作出版。
上海文艺出版社曾给贾大山来信,主动要求为他的小说出集子,他没有答应。他说:“我是河北人,如果出书也只能先在河北出。”
“省作协的领导曾多次提出帮他联系出版社,他心里感激,却婉言谢绝。起初我以为他工作忙,无暇顾及,就提出要帮他搜集整理,他不让。有热心朋友要为他找企业拉赞助,也有企业家朋友主动要资助他,他说:‘出书还得买书号,不出不出。’”康志刚告诉记者,贾大山去世后,才由省作协出资,出版了他的小说集。
面朝文学、背对文坛的贾大山,就像一座巍峨大山,灿烂阳光下,风雨如磐中,云雾缭绕里,始终保持着本真,“我自岿然不动”。
他不迷当官。省委宣传部、省文联领导让他到《河北文学》当主编,他不去。地委领导任命他为地区文联主任,那是正县级,他也不肯接受。
他不迷名。北京某报社曾连续两次给肖杰来信,要他写写贾大山近来的创作情况和打算,并附上照片,以便在《作家动态》栏目上发表。当他向贾大山谈起此事时,贾大山摇摇头说:“我不是作家,我只是个业余作者,更没有什么动态。”
他不迷利。一次,某电影制片厂邀请他去南方旅游参观,一切费用全包。别人劝他说这么好的事机会难得,去外面开阔开阔眼界挺好。“我不能无功受禄。人家要咱去是有想法的,我不会写电影剧本,以后也不打算写电影剧本。”他谢绝了对方的好意。一生中,除了河北省,他只去过北京和太原。
他不迷赞歌。省里曾经专门为贾大山召开过作品讨论会,但是他却没有参加。他说:“我坐那儿,人家都会说好话,我要不在,人家就可以畅所欲言,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啥说啥。”
虽说贾大山为人淡泊是出了名的,但大事难事面前,他却勇于担当。
当县领导安排他这个非党人士担任文化局长,把一个矛盾重重、局面不稳的摊子交给他时,他没有推辞,一口应承。
他的朋友、省作协原主席尧山壁回忆说:“我大惑不解找上门去。他说你有所不知,我对赵云的常山、白朴的真定有特殊感情,当文化局长不是为做官,而是想为家乡干点儿事。”
他深谙症结所在,到文化局上任后,与大家第一次开会,就宣布了两个三“不”。一个是:不搞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搞不教而诛,不要不干正事。另一个是:不要不喝酒不办事,不要喝了酒乱办事,不要办了事就得喝人家的酒。
上任伊始,他下基层、访群众、查问题、定制度,几个月下来,便把原来比较混乱的文化系统整治得井井有条。
对正定那价值连城的文物遗存,他更是倾注了一腔热情。从天宁寺凌霄塔到临济寺澄灵塔,从开元寺钟楼到隆兴寺大悲阁,从广惠寺华塔到清代蕉林书屋,或落架重修,或整饰一新,几乎一年一个工程地铺开了古建修缮的“战役”。
“这大大小小的工程,多则上千万,少则几十万,可不是一口气就吹起来的。”正定县文保所原所长李贞福对记者说,当年,为了从国家和省里争取款项,他们不知多少次奔走于北京、省城和县城之间,图省钱,住的是地下室,吃的是地摊儿饭。有一阵儿,贾大山得了胃肠溃疡,只得把药罐带在身边,白天跑工作,晚上熬中药。每年除夕到初一,是别人最放松的时候,却是贾大山最紧张的时刻。他亲自在隆兴寺值班,昼夜巡视,过了零时,还会一个个打电话查岗,看各单位的一把手在不在岗。
贾大山当文化局长期间立下的“汗马功劳”,至今让人铭记在心——
郝建华说,贾大山利用身为省政协委员与戏曲界人士的相熟,为县剧团苦于求师而不得其门的演员牵线搭桥。省河北梆子剧院如齐花坦、张惠云这些名角儿,都和小小的正定县梆子团的演员扯上了师徒关系。在县剧团因市场不景气纷纷解散的时候,正定县梆子团依然活跃在农村演出市场。
曾任正定县文化局党委书记的王志敏说,原先,县文保所每年收入的20%,算下来有几十万元,要上缴到县财政,贾大山借着县领导到文化局现场办公的机会,据理力谏,争取到用这笔钱设立文化发展基金。以穷著称的文化事业开始有了“底气”,启动县图书馆建设,设立文艺繁荣奖,正定的文化氛围越来越浓厚。但贾大山在任期间,文化局一直在十来间小平房里办公,是县局机关中办公条件最差的。他在任九年,文化局没有一笔吃喝账。
九年后,贾大山主动辞去局长职务。他感叹道:“思吾任上,不敢妄称建树,自思尚未扰民,心也安矣。”
正定县城育才街两侧,是一排排中国北方最普通的民房,贾大山家的老宅就坐落在这里。他生前居住过的那间小屋,北墙上挂着一幅斗方,上书两个大字:静虚。
静之我心,虚之我欲,也许就是贾大山所追求的境界吧。
“当年文保所在县里是个富单位,工资高,福利好,好多人都想进,可大山从来没为亲戚朋友打过招呼。曾经有县领导给我写条子安排人,我告诉大山,他说:‘你甭管了,我给他说。’然后把这事给顶了回去。”说起贾大山,李贞福十分怀念。
“大山为什么威信高,让人服?就是因为他在自律方面做得非常好。”郝建华说,常山影剧院建起后,常常邀请外地剧团来演出,有时票不好卖,贾大山就凭着自己人脉广,帮忙把票推销出去。两次三番以后,当经理的郝建华非常感激,说职工们都还有提成呢,给你点提成吧,他说什么也不要,“连剧院一壶酒都没喝过”。
贾大山家离电影院、影剧院都不太远,他的爱人张淑梅有时也去看一场两场。贾大山就立了个规矩,不许爱人向人家要票,也不许影院、剧院送票。他认定一个理儿,当局长看戏、看电影,是工作的一部分,而爱人跟着“白看”,则有不正之风之嫌了。遇有好的剧团、片子,他宁可掏腰包买票,也不愿坏了规矩。
那一年,贾大山的小儿子退伍后,在家里待业。张淑梅跟郝建华说:“让孩子去你那儿吧,不发工资也行,就为他有个事儿干,别到外边乱跑。”
贾大山听说了,去找郝建华:“不能叫孩子来。”
“白干活,为啥不能来。”
“他不拿工资,咱们知道,别人不知道,影响不好。”
“我可以解释。”
“不不不,就叫他在家里呆着吧。”
可是对下属单位的职工,他却是一副古道热肠。正是他多次反映,解决了剧团十几名演员久拖不决的农转非户口问题;又是他几番奔走,为影剧院一位得了肺结核的老职工解决了家庭住房难题……
他的清正廉洁有口皆碑,他的疾恶如仇更令人钦佩。
正定县电子元件厂原厂长张士龙记得,有一回,贾大山正在卖瓜子的摊位前和摊主聊天,一个工商部门的人过来,拿起一包瓜子就走。
贾大山叫住那人:“你怎么拿人瓜子不给钱呀?”
“我们是朋友。”
“你们是朋友吗?”贾大山问摊主,摊主不吭声。
“你肯定不是人家朋友,你到底是什么人?”贾大山追问。
“我是工商局的。”
“你要是工商局的,更不能白拿了。”
看到周围的人都盯着看,那人赶紧丢下瓜子灰溜溜地走了。
铁凝在她写的《天籁之声 隐于大山》中提到一件往事。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贾大山,她在文中写道:“大山讲起某位他认识的官员晚上出去打麻将,说是两里地的路程也要乘小车去。打一整夜,就让司机在门口等一整夜。大山说:‘你就是骑着个驴去打麻将,也得喂驴吃几口草吧,何况司机是个人呢!’说这话时他义愤非常。我未曾想到,一个病到如此的人,还能对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如此认真。可谁又敢说这事真的与他无关呢?作为作家的贾大山,正是这种充满着正义感和人性尊严的情感不断成就着他的创作。”
“凡作传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传世之心。”
与波浪翻涌的大海比,大山淡泊宁静;与幻化多端的云彩比,大山沉稳守真;与变动不居的河流比,大山重情重义。
贾大山曾在一篇小说中,借着主人公鞋店林掌柜之口说过:“人也有字号,不能倒了字号。”
他的作品是一座大山,他的人品也是一座大山。(记者 霍晓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