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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似一场持续发烧的恋情

2013年04月19日09:17    来源:青海日报

  患上读书这种癖好,应该是人这一生中所患上的各种疾病里最有好名声的疾病。它不单有好名声,而且不乏体面和风光,根本不像许多令人难为情的疾病那样需要一个人藏藏掖掖、躲躲闪闪,也不像有些疾病闹腾起来就连一个虎背熊腰、吃了豹子胆的好汉,也会威风扫地,像一滩稀泥似的丢尽尊严。读书读过了头,顶多像堂吉诃德一样疯疯癫癫。这也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反而让堂吉诃德先生和他的瘦马驽骍难得、他忠实的随从桑丘·潘沙赢得世界性的声誉,就连文学批评家苏珊·桑塔格也没有吝于对这个“伟大的嗜读症”患者激情的赞美:书生气不仅没有让堂吉诃德变得妥协和堕落,而且还将他变成了一个深刻、英勇、真正高贵的人。

  造字的仓颉当时发明文字的时候一定心思缜密,心事也很重,你看他造出的这个“癖”字,字面上的意思不过是对某种事物的特别爱好,可他偏偏要给这个字加上了一个病字旁,病房里还蜗居着一个“辟”字。整个“癖”字被他搞得像个最早的密码,还带着不易察觉而又历历在目的萨满气质(我早年在什么书里看到一条成为萨满的条件:必须是得过一场奇怪的大病),这个字的形、声、义三者合起来,意思好像是说带着迷恋症的人,可以通过迷恋本身,“开辟”精神世界,钻入某些事物当中“透辟”地观察世界,同时还会凭借得来的智慧,说出真相,驳斥谣言———也就是“辟谣”、“辟邪”。但要千万当心,“辟”字里还带着一丝死亡的气息,古代有一种死刑,就叫“大辟”。

  专注地热爱某种事物,你就会从那种事物里提炼出一种健脑强体的精髓,这很像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里发现的“互渗律”。书籍里的精髓,就是一种启人觉悟的智慧。智慧是个好东西,好到什么程度呢?有抹在刀刃上的百花蜜那么好。

  三十多年了,我对于书籍一直交错起伏着低烧、高烧,持续不退的烧,把我烧成了一个书籍的发烧友。文学的,历史的,民俗的,佛学的,人类学的,心理学的,社会学的,艺术的,政治学和公共管理学的,连同一些冷僻的甲骨文字学,协同学,中医的刮痧、植物图志之类,我都要饕餮上一番。有趣的知识,幽谧的慧黠,全都散陈在这些各行其道、各怀其珍的书籍里。我就是在如此杂乱纷呈的书本里,一点一点,捡拾着由敏锐、慈悲、崇高、优美的心灵凝结成的金屑和珍珠,贪婪地吸取着各种各样的稀有元素。大学者利普休斯早就先我而道出治学的衷肠:“所有好学之人都该铭记这点———不要当一门学问的奴隶,也不要像多数人那样只专一科,而要外出游走,每样都伸手一试,每人的船都去摇上一桨,每道菜都尝一口,每杯酒就嘬一嘴。”

  有时候,我也会遇上一些很少对书发烧的家伙,他们惯用讥笑的神情,笑话我这个走到社会上多年却还没有摘掉奶嘴的怪物,还依然故我地在这个群情嘻哈的时代,在人们忙着跑官、跑项目、跑场子、跑江湖之际,离亲叛众,一个人捧着一本一本的书,私下里独乐其乐,独善其身。他们多想拯救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啊,多想给我的静脉注射上几针退烧针啊。(一条鱼完全可以离开鱼群,只要它不离开水。)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对于书籍持续不退的烧,带着某种体温的好感,寻摸起来,病根是在我小时候那会儿种下的,佛学上把这种由过去世的种种行为影响到现世的力量,称作“宿业”。我很清楚,我出生的六十年代基本上没有太多的好书来喂养我们那一代嗷嗷待哺的孩子,结果呢,知识的亏欠感成了后遗给我们那一代人集体的精神症状。

  亏欠感导致的后遗症,如果是食物,就是看见好的东西就想吃;如果是书籍这类特殊的藏品,那就是从嘴馋上升到眼馋,眼馋上升到心馋。多少年过去了,我就是凭着这股子馋劲,从书店、从随地而设的书摊、从我去往过的某一城市,一本一本,像蚂蚁搬运食物似的搬进我的书柜,我的头脑,我的一个个灯光静照的深宵。正是在书籍的王国,我得以不持绿卡和护照,越境,过关,遍走世界,遍识各路豪侠、各式美女、各种智者、愚人、奸佞、权贵、乞丐以及吝啬鬼、变态狂、变色龙、精神分裂患者……

  与其说坐拥书籍给我带来了某种精神的优越感,倒不如说我更欣悦于私自到各路作者门下偷着学艺的那份自得和自由,虽然这中间少不了盲打误撞,少不了叩错门环的尴尬,可就是这么一路颠顿过来,我已经练出了识别书籍好坏的眼力,而且,我练就了一种打通各类书籍关节的独门绝招。

  书籍之于我,酷似一场持续发烧的恋情。我有时候也特别惊诧自己这不衰的爱力。除了上面我已经说到的一些书籍的魅力之外,肯定还有我没有斟酌到的深层诱因。直到有一天我闯到法国两任总统顾问雅克·阿塔利写的《21世纪词典》,我一下子身心洞明。可以说,此前所有名人说过的读书箴言,都比不上阿塔利这句话贴心———财产将成为一种驱除死亡的手段。人们通过储存书籍、光盘、藏品和收集艺术品告诉自己,在这些东西没有用完之前,自己是不会离开人世的。这个想法在一段时间内将是积累财富的动力。

  每年的4月23日,是西班牙著名作家塞万提斯和英国著名作家莎士比亚的辞世纪念日,这一天随即也被命名为“世界图书与版权日”,也叫“世界读书日”。给读书发明这样一个节日,这是人类的文明。可我一点儿也不满足于只给读书一天的节日。事实上,世界读书日的宣言广大至极:“希望散居在全球各地的人们,无论是年老还是年轻,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你是患病还是健康,都能享受阅读的乐趣,都能尊重和感谢为人类文明做出巨大贡献的文学、文化、科学思想大师们,都能保护知识产权。”

  可是,在我们周围,你随时都可以听到一句振振有词的感叹:太忙了,哪有时间读书?果真是全世界地球人都忙着在挣钱,忙着养家糊口,忙着争名夺利,忙着在最短的时间里走红,忙着抓取最最实惠的一切。还是台湾作家唐诺一语捅破窗户纸:我们并非真的都那么忙,真的长时段的,一辈子一直那么忙……当我们声称我们没时间阅读,其实我们真正讲的是,我们认为有这个事那个事远比拿一本书看要急迫要重要,我们于是没那个时间留给阅读这件事,就这样。我揣想,这类忙人(拼音敲出来,还跳出一个同音词:“盲人”;好像电脑的联想功能已经初具婉讽人类的智商)此刻正在嘴里唾出一句:读书这劳什子!

  文学、文化、科学思想上的大师们写出了一本又一本好书,过去的先哲先贤们留下了汗牛充栋的典籍,它们像财富一样堆积在我们周围,可我们却没时间去享用。这样的情形就像我有一年在陕北的山乡果园看到的一幕:秋天的果园,一棵一棵的果树上结满了瓷实的苹果,有一些早先成熟的,还来不及农人来摘取就已经先自坠落于树下,有的或被蚂蚁们蚕食,有的已经衰变萎缩,发酵出一丝一丝的酵香。有些果实高挂在人们轻易够不到的枝头,人就任由它们掉落,滚向偏僻的沟壑,独自寂寞地腐烂在土里。果实实在太繁盛了,以至于大人小孩挑挑拣拣,毫不怜惜地丢弃掉一堆一堆的苹果。我大抵知悉了全世界的农民在一个丰收年里,一定会有一个特定的节日来挥霍和糟蹋掉一些果实。想想看,那么多的好书连一缕书的幽香都没有被人嗅上一嗅,就淹没在红尘之中,或者束之高阁,无人来访,岂不可惜得不知怎么心疼才好。

  雅克·巴尔赞不愧为通识大才,他给这个生产过剩的世界把的脉真准:从质量和尊崇的意义上说,现代社会的文化———文明正在衰落。为什么如此说呢?他的理由一是现代社会诸如收集、展示、表演之类的文化活动过多,结果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没有留下时间让人们消化和思考文化体验;二是艺术生产过剩了,结果是优秀的作品随处可见,几乎唾手可得,后果是它们变成了消费对象,而不是观照对象。

  作为拜物教的孑遗分子,我惜物的郑重与不忍心暴殄字纸的心肠,可不就是用目光去抚摸一页页墨香,用心去救活一本本书上密植的每一颗文字。

  今天早晨,快递公司的人打电话,说我邮购的《人间食粮》一书到了。

  2013年3月17日星期日子夜至翌日

(来源:青海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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