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15日08:49 來源:中國西藏網
2024年,王萬青醫生去世,牽動了整個瑪曲草原群眾的心。盡管生前他曾有遺囑:不舉行葬禮,一切從簡。但是,悼唁的人還是自發從四面八方趕來,這其中有王萬青的親友、同事,更多的是他救治過的患者,是他始終放在心上的牧民群眾。時間不會沖刷掉記憶,群眾不會忘記這位用一生時間走遍瑪曲草原的王醫生,他們對王萬青是如此的敬仰與思念。
我們到訪瑪曲縣,就是為了尋找王萬青的足跡。56年的堅守,王萬青在瑪曲草原找尋到了他人生的意義。后來他寫道:黃河首曲九百裡,茫茫草原天地寬。
在黃河首曲的廣闊天地間,王萬青以56年的堅守獲得了系列殊榮:“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個人”“中國醫師獎”“復旦大學校長獎”“感動中國2010年度人物”……如今,斯人已逝,當我們回頭看時,不禁還是會問:這個來自黃浦江畔的大學生,為什麼會在瑪曲草原生活一輩子?這個從大城市來的漢族人,是怎麼和當地各族群眾打成一片的?這個被當地群眾尊稱“草原曼巴”(“曼巴”即是藏語的“醫生”)的上海知青,還有哪些我們不了解的經歷與故事?
或者,讓我們說得再簡單些:王萬青,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一)沿著他的足跡走上瑪曲
“瑪曲”即是藏語的“黃河”,瑪曲縣是中國唯一一座以黃河命名的縣。黃河自巴顏喀拉山出發,在這裡形成了天下黃河第一彎,也就是王萬青詩中所說的“黃河首曲”。孟春時節,河面上還結著冰,冰上鋪著一層新雪,潔白的雪在陽光下有些耀眼。
1969年,王萬青懷揣介紹信,獨自一人去到瑪曲草原,去往阿萬倉公社,也就是后來的阿萬倉鄉,現在的阿萬倉鎮。在渡口,他看到黃河第一彎,正值夏季,河水清清。彼時他還不知道,他會將余生都奉獻給瑪曲草原,奉獻給草原上的各族群眾,他將會和黃河第一彎結下斷不了的生死之情。
從瑪曲縣城到阿萬倉有50多公裡,中間要翻過一座海拔4000米的大山。第一次去阿萬倉時,王萬青乘坐一輛嘎斯車,高原缺氧,土路崎嶇,嘎斯車又蹦又跳。好在夏日草原很美,各色小花燦爛,午間陽光明媚。一陣風吹過,吹走了他從故鄉上海帶來的白色太陽帽。
不過瑪曲的夏季很短,冬季很長。如今,立春早已過去半月有余,瑪曲仍是大雪紛飛。世界是白茫茫的一片,隻有牦牛、藏獒和騎馬的牧民是天地間的點綴。柏油路早已修好,我們清早從縣城出發,在風雪中來到阿萬倉。
整個阿萬倉鎮在飄雪之中慢慢睡醒,阿萬倉中心衛生院(原阿萬倉衛生院)還沒有迎來新一天的患者。衛生院有三棟樓房,還有兩排整齊的平房,分作生活區和庫房使用,院子裡停著救護車。這裡早就不是王萬青剛到時的模樣,那時的阿萬倉衛生院隻有借的兩間小土坯房,出診要騎馬,醫療器械隻有“三大件”:血壓計、體溫表和聽診器。
圖為阿萬倉中心 衛生院門診綜合樓 攝影:易文文
1968年,王萬青從上海第一醫學院(現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畢業。在分配志願表上,他寫道: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志願,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到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勞動半年后分配時,瑪曲最艱苦,少有人去,出於照顧本沒有安排名額,王萬青卻想:干脆去最苦最危險的地方。他遞交決心書,組織批准后便獨自奔赴瑪曲。條件艱苦,他就看作是考驗,並告訴自己:不可自食其言。
現任阿萬倉中心衛生院院長其軍才讓說:王萬青是個了不起的人。
其軍才讓今年48歲,1999年在瑪曲縣木西合鄉參加工作,2020年調到阿萬倉中心衛生院。關於王萬青的故事,其軍才讓很早就聽說過。“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王萬青救治過很多病人,創造了很多奇跡!”他說,這當中有兩個“奇跡”令他印象深刻:王萬青曾經做過一個腸道吻合手術,當時沒有無影燈,就用手電筒﹔王萬青還做過一個開顱手術,即使是在現在的技術條件下,也是較難完成的。
“王萬青還是一個很有學識的人,他的思想很超前。國家現在頒布實施的基本公共衛生服務規范裡,有要求發放健康教育資料、為兒童接種疫苗等等具體舉措,這些在20世紀80年代還沒有明確要求,但王萬青那時候就已經為牧民做了很多這樣的事情。”其軍才讓說。為加強疾病預防控制,王萬青曾背著X光機、心電圖機,去牧民家裡逐一進行健康體檢,帶著顯微鏡做寄生虫糞便檢查。他一個人騎馬走遍阿萬倉,完成了全鄉人畜共患的布氏杆菌病普查,為牧民兒童逐個實施計劃免疫,建立了全鄉3000余人的門診病歷,使全鄉90%的群眾有了健康檔案。
阿萬倉中心衛生院的會議室裡陳列著王萬青在當時用過的醫藥箱與醫療器械,其軍才讓一一做了介紹。他說:“把這些設備、物品陳列起來,可以將以前的醫療條件、生活水平和現在進行對比,要學習、傳承老一輩的做法、醫德與精神。”
圖為王萬青使用過的醫療器具 攝影:鄒慧
如今的阿萬倉中心衛生院有門診、藥房、公共衛生科、中(藏)醫科、兒童免疫規劃科、婦幼保健科、檢驗等科室,彩超、心電圖、尿檢、生化、血常規、DR等各項檢查設備齊全,醫生們有條件在診療室為群眾看病,出診有救護車,重症患者可隨時送往縣醫院。“條件好了,更應該盡全力,要對群眾負責。”其軍才讓說,“現在衛生院的工作人員也都有一種王萬青的精神,這邊海拔高,有時候出診要跋山涉水,缺氧、身體不適的情況時有發生,但大家不怕困難,都能盡全力完成自己的工作。”
離開衛生院時,當地群眾已經陸續開始來就醫看病,當天的坐診醫師扎西東知說,現在醫生也會定期到群眾家中做檢查,和王萬青當時做的一樣,“群眾是離我們最近的家人,作為基層醫生,應以我們最大的能力去幫助群眾、服務患者。”
其軍才讓口中的王萬青,和我們印象中的相差無幾。在各類報道中,這個大腳、高個子、戴眼鏡、戴帽子的醫生總是拎著他的醫藥箱,匆匆地走在出診路上。
1980年,王萬青任阿萬倉衛生院院長。1989年,任瑪曲縣衛生防疫站副站長,次年任站長。1991年,王萬青辭去站長職務,到瑪曲縣人民醫院做一名普通醫生,不久后任外科主任,2003年退休。
在瑪曲縣人民醫院,我們見到了副院長祁武志。祁武志50歲了,1995年參加工作,曾經和王萬青共事過7年多的時間。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王萬青對病人特別好,無私奉獻,不求回報。20世紀90年代,很多病人健康意識不強,小病拖成大病,比如闌尾炎,剛發病時做手術很簡單,但受到醫療條件等限制,病人一拖再拖,有些到后期發展成了腹膜炎、穿孔,甚至發生休克。王萬青對病人總是細心救助,耐心講解,搶救成功多例。
祁武志說,王萬青這個人,嚴厲中帶著親和。
嚴厲是在工作上。對待工作,王萬青追求嚴謹,特別敬業,對年輕人也是嚴格要求。祁武志說:“王萬青特別重視隊伍建設。當時醫院人才缺乏,經過他的指導培訓,很多年輕醫生后來都成長為醫院骨干,支撐醫院現在的發展。”
親和是在生活中。平時王萬青平易近人,對身邊的人很好,年輕醫生有問題向他請教,他都耐心解答。如果聽說哪個職工有困難,他也會盡力幫助,而自己在生活中朴素、簡單,對物質從沒有什麼要求。
祁武志第一次上手術台就是和王萬青一起。那時他經驗缺乏,王萬青就一邊做手術一邊指導。“剛開始手忙腳亂,配合得不到位,他就反復指導,慢慢也就克服了緊張的心理。”
那在生活中,在閑暇時候,你們會聊些什麼?我們好奇。
閑暇時候?祁武志愣了一下,說,閑暇時候我們交流不多,王萬青從不閑聊的。他有閑暇時候嗎?
我們都笑了。
“王萬青重視工作、重視學術,和我們交流要麼是指導業務,要麼是交流經驗。平時他除了工作,就是在看書。”祁武志說,王萬青很愛學習,他曾發表過多篇論文,這些論文在很長時間裡指導了瑪曲縣人民醫院的醫療發展方向。
圖為王萬青所藏俄文醫學資料 攝影:馮重霖
王萬青曾閱讀、翻譯俄文版的醫學百科全書,那是上海的父母和妹妹一次次跑郵局為他寄去的。他還購買《四部醫典》漢譯本,反復閱讀,自學藏醫藥知識。在醫學生涯中,他在國家級和地方各級醫學期刊上發表《瑪曲高原新生兒肺炎氧氣治療的重要性》《一個藏牧區縣醫院十年外科住院病例分析》等論文數十篇。在縣衛生防疫站工作時,兒童計劃免疫工作任務緊,王萬青自己動手,編寫刻印《計免通訊》二十余期。
在阿萬倉鎮,我們還見到了幾位牧民群眾。南木買就是其軍才讓口中腸道吻合手術的主人公,那年他才10歲,如今已經51歲了,腹部的疤痕仍然清晰可見。南木買說,王萬青是自己的大恩人,自己能活到現在都多虧了他。“我就信這個草原曼巴。如果現在我得了病,曼巴說能治,我就聽他的話該吃藥吃藥該打針打針﹔如果他說不能治那就真的沒得治了,那我也會跟著他,他說怎麼樣就怎麼樣。”
60歲的村民旦考說,王萬青是個好人。不論是在什麼時間,只要病人有需要,王萬青都會立即救治。如果病人不方便,王萬青就會騎馬出診,從不會讓群眾失望。
王萬青用行動贏得了瑪曲群眾的信任!
(二)他的兒子說:沒吃到啥好果子
圖為王萬青長子王團勝 攝影:馮重霖
王團勝卻說,和父親相處這些年,自己一直沒有好果子吃。
王團勝是王萬青的長子,今年53歲了,是瑪曲縣政協黨組成員、瑪曲縣人民政府督醫、瑪曲縣人民醫院影像醫學主任醫師。在王萬青生前居住的屋子裡,他向我們講起了記憶中的父親。
小時候,父親和母親總是顧不上照顧他和弟弟妹妹,總是在忙碌。那時候,衛生院好像隻有父親和母親兩個人,父親給人看病,母親負責打針、發藥。有時,父母會叫他們兄弟姐妹一起勞動,打掃衛生、擦窗戶、拾牛糞。正是在勞動的過程中,他有機會接觸到很多當地群眾,目睹了父母和患者之間的點點滴滴。
等王團勝大一些了,王萬青便帶他下鄉到各個生產隊打預防針。當時計劃免疫的工作很重要,但是阿萬倉是純牧區,群眾都是游牧生活,沒有固定的定居點,即便是冬天,也有一部分群眾要到山溝去放牧,不在冬窩子(牧民群眾的冬季定居點)過冬,因此,一年四季總得騎馬到群眾生活的地方去打預防針。一般是王萬青的妻子留在衛生院,王萬青父子下鄉。王團勝的藏語好,可以給父親做翻譯,也可以看守帳篷,小心有藏獒來襲擊。
“那時候,群眾在游牧,我們也在游牧。”王團勝說。由於群眾居住分散,他們父子下鄉前要備好帳篷、爐子、生活用品與一些常用藥品,一下鄉就是半個月到一個月的時間。哪個山溝裡有群眾,他們就到哪個山溝裡面去打針、發藥。
受地理條件和觀念的限制,當時許多群眾無法到衛生院看病。在下鄉過程中,王萬青就順便為群眾看病,王團勝也在跟前幫忙。父親一邊教導,王團勝一邊學習。慢慢地,王團勝知道了發燒、拉肚子要吃什麼藥,也學會了皮內注射、皮下肌肉注射。后來他選擇學醫,覺得所學的知識並不陌生。
王團勝說,那時候很辛苦,但是當時還小,覺得挺有意思的,現在回想,也是做了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那段時間有兩件事令王團勝印象深刻。
一是當地群眾對醫生特別尊重。當時衛生院條件有限,隻有幾間平房,有時候房間不夠,群眾就在院子裡搭起帳篷,沒有一絲怨言。有些病人病情嚴重,送到衛生院的時候就已經不行了,經奮力搶救仍無法挽回生命,但是群眾還是對醫生特別感謝,連道辛苦。“我當時就覺得,醫患之間的人情味是很濃的。醫生盡心盡力救治病人,病人全心全意聽從醫生、配合醫生。不管治得好治不好,病人和他們的家人都從心底裡感恩醫生。說來也奇怪,那時候就好像沒有父親治不了的病。”
圖為20世紀80年代,王萬青(左五)和群眾在阿萬倉衛生院內帳篷前的合影 翻拍:易文文
二是衛生院裝了一台X光機。王團勝第一次見到時,覺得這個“大家伙”長得奇怪,而且由於阿萬倉電壓不穩,機器操作起來聲音大,挺恐怖的。王萬青就一邊操作機器,一邊給他講解,他當時覺得十分新鮮。
后來,王團勝到甘肅省衛生學校讀書,在選擇專業時,他看到有放射專業。王萬青告訴他,就是學習怎麼擺弄之前他看到的那個“大家伙”,王團勝當即決定:就學這個!
1990年,王團勝衛校畢業,到瑪曲縣人民醫院工作。1991年,王萬青也到了瑪曲縣人民醫院,和王團勝成為了同事。王團勝說,從1991年到1997年,父子倆磕磕碰碰,自己累得不輕。
20世紀90年代的瑪曲縣人民醫院,醫療人員不夠,科班出身的就更少了,有時候病人需要手術,常常是手術班子都湊不齊。那時只要有手術,王萬青第一個便拉上王團勝,他跟兒子說:放射專業學到的技術,一定要和臨床醫學結合起來,要做到“目中有人”。
在手術細節方面,王萬青更是要求嚴格。他教導王團勝:醫學是嚴謹的,手術台是“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在手術台上不能有廢動作,即使是一個繩結打斷了或者打鬆了需要重來,都有可能增加手術風險。起初王團勝不服氣:自己才剛剛開始做手術嘛。王萬青嚴厲地說:“那就在手術台下多練習,怎麼能在病人身上練習呢?”
在王萬青的“逼迫”下,王團勝跟著他上手術、查病房、寫病歷,不僅需要在放射科上班,還要參加臨床值班。王萬青手把手指導他做手術、寫病歷,“寫的前言不搭后語!”“敘述用的是醫學術語嗎?”“標點符號錯了。”……這些是王團勝最常聽到的。“我挨罵挨得最多。他看我寫的病例,總能挑出來一大堆毛病。我是他兒子嘛,他要是說別人,人家興許還生氣哩。”王團勝笑著說,“反正嘛,沒吃到啥好果子。”
“不過也正是跟著他,我啥都學會了。”
最初跟在父親身邊的幾年,王團勝把外科、內科、兒科、骨科、婦產科等手術做了個遍,中醫、西醫都有涉獵,很快就成為了多面手。1997年,王團勝到上海進修普外科,他說,從那時起,自己才算是在醫學上入了門。
后來,王萬青退休了,王團勝成為瑪曲縣人民醫院院長,擔任縣政協副主席。只要王團勝去看望父親,王萬青都會不厭其煩地叮囑他:不論到了什麼位子上,自己的專業一定不能丟!王團勝也始終沒有放下自己的醫學工作:醫院需要他時,他隨叫隨到﹔其他地方有病人咨詢他時,他也會耐心解答。像父親一樣,王團勝也將自己的青春年華奉獻給了瑪曲草原的各族群眾。
圖為王團勝向記者講述父親老照片背后的故事 攝影:達拉塔
實際上,衛校畢業時,王萬青和學校的老師都希望王團勝能留在蘭州。王萬青對他說,雖然回家鄉工作是件好事,但是瑪曲畢竟是小地方,條件落后,他希望兒子能留在蘭州,能在醫學上完成自己完成不了的工作,他最大的遺憾就是覺得自己對草原醫學的貢獻太小。老師也說,留下來會有更好的前途,可以在醫學上更有作為,超越他的父親。
但是王團勝沒有聽父親的話,堅持要回瑪曲工作。他說:
“你從上海來到瑪曲,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飲食、生活也不習慣,條件也不好,你都能堅持,我是在這裡土生土長的,沒人比我更合適回家鄉工作。”
“家鄉特別缺乏放射專業的人才,瑪曲縣沒有科班出身的,我要是不去,就更沒人去了!”
在王團勝回來之前,瑪曲縣人民醫院的放射科已經因為缺乏專業人才,停了一年半了。
最后,王團勝和我們分享了個小故事。
生活中的王萬青歷來勤儉節約,艱苦朴素,他從來不講究吃,不講究穿。在王團勝的記憶裡,父親似乎總是戴太陽帽,穿風衣、馬褲、球鞋的形象。兒女們給他買衣服,他非但不要,還要批評他們呢。
王萬青有雙翻毛的大頭皮鞋,時間長了,上面的毛皮都掉光了。一次,他用墨汁重新把鞋染得黑黑的,叫王團勝來看。王團勝起初沒認出來,問:這是哪裡來的鞋,怎麼這麼難看?王萬青說:這就是我之前那雙大頭皮鞋,我把它染了一下,感覺和新的一樣。
王萬青就是這麼個人!
(三)一本回憶錄,藏著他奉獻一生的秘密
在《感動中國》節目中,主持人問王萬青:在草原生活這麼多年,你有自己發自內心的快樂嗎?王萬青說:有快樂。我快樂的唯一理由,就是草原給了我人生的意義。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生意義,讓王萬青為瑪曲草原的各族群眾奉獻了自己的一生?
王萬青性格內斂,不喜歡參加聚會、宴請,退休后的他足不出戶,自己在家裡寫寫畫畫。有人建議他:“把回憶畫出來。”於是王萬青將自己的人生畫成150幅連環畫《我在黃河第一彎》。翻開這份珍貴的回憶,透過塵封的時光,我們重新認識王萬青,再次觸碰王萬青的精神與理想。
圖為王萬青手繪連環畫《我在黃河第一彎》(部分) 攝影:鄒慧
讓我們從其軍才讓講述的兩次“奇跡”說起。
1984年,10歲的牧童南木買被牛角頂穿了肚子,腸子流了出來。第二天傍晚被送到阿萬倉衛生院的時候,孩子病情危重,隨時可能死亡。衛生院沒有手術條件,轉院要翻海拔4000米的大山,過七道沒有橋梁的河,走100多裡路,沒有汽車,人隨時會死在路上。
孩子的家人說:你們不治,我們就回去。
王萬青的腦海中閃現“風險大、責任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人命關天,慎之又慎”等警言,手術難度他並非不知,但是醫生的使命感告訴他:不能見死不救,不能放過一絲希望。
征得家長和鄉裡領導同意后,王萬青把兩張辦公桌拼在一起當手術台,用兩隻手電筒和一隻電燈泡充當無影燈,並啟動小發電機。王萬青自己既是主刀,又兼麻醉。手術進行了一夜,成功切除84厘米發黑壞死的腸管,小南木買活了。
這次成功搶救震動了整個瑪曲草原,牧民們奔走相告:“大腳醫生”了不得,起死回生。這是瑪曲縣乃至甘南州從未有過的。
1995年,一名7歲的藏族牧童頭頂被牛角牴穿,顱骨骨折,高燒抽搐,送到醫院時,家人已經不抱希望。雖然用藥物控制住全身痙攣,但這只是暫時的,必須手術。
王萬青猶豫了,在瑪曲高原,顱腦手術是禁區,縣裡從來沒有開展過,高寒缺氧,凶險莫測,自己拿得下來嗎?經過一番思想斗爭,王萬青下定決心:做!手術只能成功,不可失敗!
術前,王萬青多方查詢,分析病情,設計手術方案,妻子作護士,大兒子王團勝當助手,大家配合默契,手術順利。術后,牧童高燒迅速消退,不再抽搐,腦脊液瘘愈合,沒有大出血,沒有腦組織膨出,各種神經功能正常,康復出院。后來,王萬青作關於顱腦傷的學術講座,還撰寫了相關論文。
這樣的“奇跡”在王萬青的生涯中比比皆是:
敢在牛糞堆上搶救休克產婦,敢在缺乏條件的生產隊為病人輸血,在瑪曲草原上從未有過﹔
成功救治高原性肺水腫病人,在瑪曲草原上是第一次﹔
為一位老僧人治療脖子上猛然變大的小腫塊,成功實施醫院多年來第一例頸部手術﹔
成功救治腹大如鼓的藏族少年,闖腸炭疽禁區,當地第一例﹔
……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在王萬青的從醫生涯中,他經歷了大大小小的困難,經歷了數不清的疑慮、風險與后怕,但我們看到的是他的信念、初心、奉獻與擔當。
王萬青是個謙虛的人,1999年成為甘南州第一個正高職稱醫生時,他提醒自己:不要沾沾自喜,自以為是。隻有當他治好病人時,或是探明地區病情,為當地醫學發展做出貢獻時,我們才會在他的回憶中看到“高興”“欣喜”“得意”等字眼。王萬青總是遺憾自己為草原醫學做出的貢獻太小,可是他做的已經太多,太多。
圖為王萬青手繪的瑪曲草原 攝影:易文文
后來,王萬青說:“我在的地方叫黃河第一彎,瑪曲大草原,是民族地區。這樣的環境下,醫生的理想就是兩條:第一條是救死扶傷,第二條是民族團結。”這個從上海來的漢族醫生,在治病救人時,心裡總是想著可以為民族團結作些貢獻。
2000年夏天,一位在草場紛爭中受傷的老牧民被送到醫院。王萬青和同事們迅速實施手術,老人瘦弱,情況差,一度心跳停止。幾度驚險,醫生們不敢有絲毫怠慢。經過搶救,老人康復出院,臨走時專門對王萬青說:你操心了。質朴的言語道出了患者對醫生的感激與理解。
王萬青在回憶中寫道:這次搶救成功,挽回生命,避免了矛盾激化,有利於草原糾紛的解決。
退休后,王萬青買了個電動三輪車,並制作寫有“退休醫生免費巡回診療”的橫幅挂在車上。平日裡,他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為群眾進行義診。每逢賽馬節、寺廟法會等活動,他就去現場為群眾普及衛生知識,送醫送藥。王萬青最常去的還是阿萬倉,他太熟悉那裡,太牽挂那裡的群眾了。直到年事已高,王萬青再也不能奔波。
王萬青對瑪曲的牧民群眾認真負責,當地的各族群眾對王萬青也是真情實意。
1970年,寒冬時節,王萬青隨工作組下生產隊工作,患重感冒,渾身難受,幾天一口未吃,獨自一人在冰冷的牦牛帳篷裡昏睡。一位藏族大媽踏著冰雪,一步一滑送來一碗熱粥。那個年月,大米是很金貴的。看看大媽,再看看這碗熱騰騰的粥,王萬青差點哭出來。
1973年,一位牧民請王萬青出診。這位似曾相識的藏族漢子將王萬青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黑色的牦牛帳篷外白煙裊裊,地上擺放有各種吃食:果立(一種酥油炸的面食,狀似油條)、大塊熟肉、糖塊、果干。王萬青知道這家有位老病人,但是女主人和那漢子只是一股勁勸吃。過了許久,主人才對王萬青說:“病人已經不在了。今天請你來訴說這一切,是逝者的囑托。”
1988年,王萬青送孩子去上學,卻被積雪阻攔在了半路。極度勞累,超限飢寒。最終,他和兩個孩子被一個牧人收留。藏獒狂吠,小屋裡很溫暖,喝著熱乎乎的奶茶,王萬青經歷了難忘的一夜。
王團勝說:父親平時沒什麼朋友,他在瑪曲生活了一輩子,剩下的隻有他的病人。
可是那些病人,那些草原上可愛的牧民群眾,早已成為了王萬青最要好的朋友,最親近的家人。
王萬青的妻子說:王萬青已然是個瑪曲人了。
其實,“瑪曲人”王萬青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的家鄉上海。
離家時,王萬青坐在火車上,心裡默念:上海,我一定會回來的。出診受傷時,思潮涌來,是上海的親情、鄉情,溫暖又惆悵。想起家鄉時,王萬青吹起離家時帶來的笛子,笛聲悠揚。父母在世時,會定期給王萬青寄來上海的《新民晚報》,他在報紙中感受著家鄉的氣息。
然而,王萬青始終堅定地選擇瑪曲草原。
在阿萬倉第一次出診時,王萬青就不慎跌下馬來,傷了右臂。在縣醫院治療效果不佳,經領導同意,王萬青回到上海治療。草原上的人們算定王萬青一定一去不回,卻不想他兩個月后便重返草原。王萬青暗下決心:我有心志在草原干事業,不可自食其言。
后來,王萬青漸漸在醫學上有了些成績。他曾收到海外學術會議邀請函,還有提及辦綠卡的。他說:我當然不能離開草原。
進入21世紀,幾位上海的同學到草原去看望他,一位小學同學是從美國飛回來的。王萬青為同學們事業成功、生活幸福而高興,但是他對自己說:無怨無悔少煩惱,有情有義多幸福。
2004年、2005年,王萬青兩次返回上海,騎自行車轉“長三角”。已經退休的他想:留下來吧,這裡有江南煙雨,現代生活,選擇吧,無可厚非。但是最后他還是決定:返回草原。黃河第一彎有他斷不了的生死之情。
圖為王萬青在瑪曲黃河大橋邊留念 翻拍:易文文
王萬青曾深情地說:“其實我一直想念上海!前些年還覺得沒回去有些遺憾,如今想通了,草原就是我的家。我要一直留在這裡,還可以發揮余熱,為當地群眾治病送藥,直到心臟停止跳動。”王萬青一次又一次放棄了回上海的機會,他放不下他的家人,更放不下需要他救治的牧民群眾。
我們慢慢讀懂了王萬青人生的意義。
1969年7月,到瑪曲的第二天,王萬青就去到縣烈士陵園緬懷先烈。他曾寫詩紀念:你們來自五湖四海,為草原的解放事業獻身﹔你們長眠黃河首曲,革命英烈精神不朽。后來,每當騎馬走過小黃花盛開的草地,王萬青總感到:自己是后來人。
王萬青也是草原的英雄!
(四)他還有四個遺願
王萬青有四個遺願。
第一,王萬青去世后,遺體要如何處置。
很早前,王萬青就為自己縫了一個布袋子,說等他去世以后,把身體放進布袋子,埋在院子裡,等兩三年后再挖出來,將骨骼做成標本送給醫院供學習使用。
這樣的想法讓王團勝吃了一驚。這既不符合漢、藏兩族的傳統,王團勝自己也無法接受。他勸父親說:現在獲取骨骼模型已經不難,這樣大費周章,意義不大。王萬青說:那就燒了吧,把骨灰撒在瑪曲草原。他說,我在瑪曲生活了一輩子,死也要留在瑪曲。
第二,王萬青去世后,要將積蓄留給自己的妻子。他告訴子女們,一定要照顧好他們的母親。
圖為王萬青手繪自己和妻子騎牦牛外出送醫送藥的情景 攝影:易文文
應當再講講王萬青和他妻子的故事。
王萬青的妻子叫克老,是瑪曲當地的藏族人,兩人相識於一次“赤腳醫生”的培訓。王萬青給學員們講課,克老當翻譯。后來兩人互生情愫,結為伉儷,一起救治瑪曲草原的各族群眾。
那些艱辛的歲月,是克老陪王萬青度過。二人有孩子后,克老總是盡心照料,勞動時也要抱著或是背著,十分辛苦﹔出診途中被藏獒包圍,克老揮舞著藏刀驅趕惡狗,鼓勵王萬青沖出重圍﹔王萬青工作忙得不可開交,有人問:活得累不累?克老理解自己的丈夫,默默和他一起做著基層草原醫生該做的一切。
王萬青說,自己離不開克老,沒有妻子的話,他可能活不下去,更不要說生活好、工作好。
克老說,自己就是喜歡王萬青那麼的善良。她曾經對王萬青說:“你萬一沒有了工作,沒有工資,你到我們生產隊來,我們養活你。”
可是克老和王萬青一起,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罪。
一次雪后出診,克老擔心王萬青“大個子近視眼,不明深淺倒栽蔥”,便讓他留守衛生院,自己單獨前往。路上不幸絆倒,克老抓住藥箱舍不得放手,撞到石頭,左鎖骨骨折。她忍著疼痛,堅持“無論如何,不影響工作”,結果傷處畸形愈合。王萬青內心愧疚,克老卻很坦然,無怨無悔。
1976年的一天,王萬青夫妻工作結束后回到宿舍,發現孩子不見了。為不讓孩子亂跑,他們出門時明明將老三拴在了床上。呼喚沒有回音,上下尋找,發現老三倒懸在床和桌子間狹小的縫隙中,一動不動,沒有聲息。好在孩子只是睡著了。王萬青忘不了妻子當時的淒厲呼喚。
1983年,王萬青外出到生產隊進行布氏杆菌病普查,打預防針。夜間零下三四十度,帳篷單薄,王萬青拉肚子,每天只能喝點糖水,仍帶病堅持工作,返回時,他幾乎上不了馬。進了衛生院,王萬青恍惚間感到妻子走近了,她落淚了。后來克老問他:你不要命,我和孩子咋辦?
回首往事,王萬青覺得,自己虧欠妻子太多。
第三,王萬青的書籍和筆記要如何處置。
王萬青生前最放心不下的是他多年積攢的書籍和筆記。他希望他的后代有人學醫,可以將這些資料保存下去。他對王團勝說:你這一代,這些書和筆記就由你保存好,到后面如果無人學醫,也就沒辦法了。
圖為王萬青的醫學筆記 攝影:馮重霖
這位曾對王團勝多有批評的父親,在回憶中這樣寫他的大兒子:他是放射科主任,具有較好的外科基礎,善思考,常有好建議……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字裡行間難掩欣慰之情。
后來,王團勝的二兒子選擇了臨床醫學專業,畢業后要定向回到甘南州工作。王萬青知道后高興壞了,他說他的資料有用武之地了,至少到他孫子這一代不會丟掉。
王萬青將這些書籍和筆記看作是他的生命。
第四,王萬青希望他的子孫后代為民族團結多作貢獻。
初到瑪曲時,王萬青顯得與這裡格格不入:交通不便,出診必須騎馬,但他卻不會﹔飲食習慣不同,基本見不到大米、白面﹔語言不通,當地群眾基本都說藏語,不會說也聽不懂漢語,王萬青一口濃郁上海口音的普通話,連當地漢族干部聽起來都很吃力。然而,這些並沒有難倒王萬青:很快,這位來自上海的大學生就學會了騎馬,學會了簡單的藏語,在牧民的帳篷裡,他能大口吃糌粑、喝酥油茶。
王團勝記得上學的時候,每逢寒暑假,父親就把他派到生產隊,和牧民群眾同吃同住,一起勞動。父親常對他說:你的母親是藏族,你生長在瑪曲,就是土生土長的藏族人,要和當地群眾打成一片,要熟悉他們的生活習慣,熟悉他們的各個方面。
王萬青說:民族團結不在於怎麼說,要看怎麼做。作為一個漢族醫生,他到民族地區來救死扶傷,為瑪曲草原的各族群眾解除病痛,對病人、對百姓有所幫助,這就是民族團結。王萬青希望子孫后代好好學習,做對社會有用的人,真正成為連接不同民族群眾之間的橋梁。
圖為王萬青生前獲得的榮譽(部分) 攝影:馮重霖
2024年10月14日,王萬青去世。
魂歸瑪曲,馬蹄聲咽。
我們聽到的、見到的和王萬青有關的故事,講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王萬青生前很喜歡媒體,他說自己能這樣度過一生,一是離不開好時代、好政策、好領導,二是離不開好媒體。默默無名的英雄很多,他的事跡能被宣傳報道,他覺得很幸運。但是王萬青的內心又是矛盾的,他說“草原曼巴”不只是自己一個,很多人在草原工作了一輩子,做的比他還多。新的時代應該有新的榜樣,應該把他們挖掘出來。
其實,先行者不會掩蓋后來者的光輝,草原從不會忘記那些曾在這裡揮洒過血、淚和汗水的英雄。在瑪曲縣,黃河首曲這片廣闊天地,草色長青。
向他們致敬!
年屆古稀的時候,王萬青仍記得一句俄羅斯民歌:當我們想起年輕的時光,當年的歌聲又在蕩漾。他的一生吹過春天的清風,聽過夏日的虫鳴,走過金秋的草原,越過寒冬的雪山。在退休后的日子裡,王萬青若是曾在某個午后,在院子的長椅上悠閑地晒太陽,也一定想起過某段幸福的時光。
在瑪曲草原,在青藏高原,在祖國廣袤的大地上,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都有著無數個王萬青,在堅守,在奮斗,前赴后繼,無怨無悔。他們是中華民族的脊梁,是我們最可敬畏的英雄。
策劃出品:中國西藏網
文字記者:馮重霖
視頻記者:鄒慧
海報設計:趙佳
參與採訪:易文文、李一凡、達拉塔、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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