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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澤東詩詞中的閩西歲月與革命情懷 

汪建新

2024年05月06日08:32    

福建是毛澤東曾經工作、生活和戰斗過的地方。土地革命戰爭時期,從風雲突變的1929年開始至長征離開中央蘇區,毛澤東先后八次進入福建,在這塊紅色土地上從事革命實踐。這一時期,在中國共產黨艱難曲折的道路探索當中,在毛澤東波瀾壯闊的奮斗人生之中,都具有不同凡響的特殊意義。這也是毛澤東詩詞創作的一個高峰期,他先后寫下了九首詞作,有的寫於江西,有的寫於福建。其中,《清平樂·蔣桂戰爭》《採桑子·重陽》《如夢令·元旦》側重描繪毛澤東在福建的斗爭生活﹔《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菩薩蠻·大柏地》《清平樂·會昌》側重反映毛澤東在江西的烽火歲月。但是,這些詩詞涉及的軍事行動和活動地域存在交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如,《如夢令·元旦》《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反映從福建向江西的行軍作戰,而《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描寫的反“圍剿”戰爭是從江西吉安一直打到福建建寧。筆者曾在《詩人毛澤東的贛南情懷》(《黨史文苑》2020年第7期)一文中對毛澤東在贛南的詩詞作品進行分析,本文重點解析毛澤東與福建主要是閩西相關的五首詩詞,解讀毛澤東在閩西的革命實踐和心路歷程,進而感悟毛澤東深沉濃郁的福建情懷。

一、工農武裝割據思想的詩意表達

1927年秋收起義失利之后,毛澤東毅然引兵井岡,創建了井岡山革命根據地。1929年1月,為打破湘贛敵軍的“會剿”,毛澤東和朱德率紅四軍主力出擊贛南閩西。據《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記載:“(1929年)秋,在紅四軍攻佔上杭之后,有感於閩西工農武裝割據的一片大好形勢,填詞《清平樂·蔣桂戰爭》一首: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洒向人間都是怨,一枕黃粱再現。 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岩上杭。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詞的上闋寫軍閥混戰的突發性、頻繁性以及給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對軍閥進行譴責和嘲諷。“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概括說明了當時的國內環境,時局變幻莫測,軍閥之間又開始混戰。“洒向人間都是怨”,指軍閥混戰導致民怨沸騰。“一枕黃粱再現”,亦即“黃粱一夢”,典出唐代沈既濟《枕中記》,后人常用“黃粱美夢”諷喻不切實際的妄想。毛澤東借此來嘲諷各路軍閥企圖獨霸天下不過是白日做夢。

詞的下闋描寫紅軍乘勢開辟閩西根據地,推進土地革命,分田分地的景象。“紅旗躍過汀江”,採用借代手法,喻指紅軍打過汀江。“直下龍岩上杭”,指一舉攻下龍岩、上杭。龍岩、上杭,均在福建西南部。1929年3月,紅四軍挺進閩西,消滅了軍閥郭鳳鳴旅,佔領長汀﹔5月再度入閩,消滅了軍閥陳國輝旅,佔領龍岩﹔八九月,消滅軍閥劉新銘旅,攻佔龍岩、上杭。毛澤東意在強調紅軍進軍的神速和銳不可當的氣勢。“收拾金甌一片”中的金甌,原指杯盆之類的器皿,引申出河山社稷之意,典出《南史·朱異傳》:“我國家猶若金甌,無一傷缺。”紅軍佔領閩西,猶如收拾了金甌的一塊碎片,表達對革命根據地的珍視。“分田分地真忙”,把土地分給農民,使“耕者有其田”。“真忙”二字極其本色又極具神韻,有聲有色地寫出了根據地土地革命的喜人場面。

《人民文學》1962年5月號發表毛澤東1929年至1931年“在馬背上哼成的”《詞六首》,此詞題名《清平樂》,未標明寫作時間。1963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毛主席詩詞》時,詞題改為《清平樂·蔣桂戰爭》,創作時間標注為“一九二九年秋”。

蔣桂戰爭不是發生於創作該詞的時間,更不是當年爆發的唯一軍閥混戰。毛澤東為什麼要以《蔣桂戰爭》為題呢?郭沫若曾經指出:“我們對於標題可以不必過於拘泥。事實上這首《清平樂》並不是以寫軍閥戰爭為主題,而是把重點放在下半段的,軍閥之間的戰爭只是陪襯而已。”這種解釋是一家之言。在寫於1930年1月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毛澤東提到了1929年4月前委給中央的信,其中寫道:“蔣桂部隊在九江一帶彼此逼近,大戰爆發即在眼前。群眾斗爭的恢復,加上反動統治內部矛盾的擴大,使革命高潮可能快要到來。”毛澤東分析了南方數省的力量對比之后,提出向閩贛發展,特別指出:“且福建現在完全是混亂狀態,不統一。”基於這樣的判斷,毛澤東決心開辟閩西根據地。換言之,1929年三四月間爆發的蔣桂戰爭,成為這首詞的直接背景。這可能是該詞以《蔣桂戰爭》為題的深層原因。

辛亥革命之后,軍閥割據,派系林立,戰爭頻仍,1929年三四月間,蔣介石和廣西軍閥爭奪華中的戰爭(即蔣桂戰爭)只是其中之一。1928年10月,毛澤東在《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麼能夠存在?》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帝國主義和國內買辦豪紳階級支持著的各派新舊軍閥,從民國元年以來,相互間進行著繼續不斷的戰爭,這是半殖民地中國的特征之一。”

毛澤東深入分析中國社會經濟政治發展的不平衡性,敏銳地洞察到:“軍閥間的分裂和戰爭,削弱了白色政權的統治勢力。因此,小地方紅色政權得以乘時產生出來。”“不但小塊紅色區域的長期存在沒有疑義,而且這些紅色區域將繼續發展,日漸接近於全國政權的取得。”這是對馬克思主義關於武裝奪取政權理論的重大發展,揭示了中國革命必須走“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正確道路。而《清平樂·蔣桂戰爭》正是這一光輝思想的生動實踐。

毛澤東詩詞研究專家們普遍認為,這首詞是“有感於閩西工農武裝割據一片大好形勢”的感懷之作,幾乎都將其定義為“勝利凱歌”。而事實未必全然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理解並沒有完全讀懂毛澤東這首詞的本意和深意。

1929年1月,為粉碎湘贛敵軍對井岡山根據地的“會剿”,朱毛紅軍主力千裡征戰,創建了贛南、閩西革命根據地。就在革命形勢日益高漲之時,紅四軍內部圍繞一些重大問題出現了嚴重分歧。爭論的焦點是要不要加強黨對軍隊的領導,根據地如何鞏固與發展。種種亂象表明,紅四軍前途堪憂。在8月進攻閩中和10月進攻東江的軍事行動中,紅四軍連遭重創。

1929年7月上旬,毛澤東以紅四軍前委特派員身份到閩西,指導閩西特委召開中共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通過《土地問題決議案》。毛澤東在政治報告中指出:閩西黨的任務是鞏固和發展革命根據地,同贛南紅色區域連成一片。會后,閩西在600多個鄉進行土地改革,約80多萬貧苦農民分得了土地。在這期間,紅四軍打破了閩粵贛三省國民黨軍隊對閩西根據地的第一次“會剿”。

總體而言,1929年秋天,閩西根據地曲折發展,毛澤東的心情十分復雜。《清平樂·蔣桂戰爭》反映了“革命人民群眾和革命戰士們的心情舒快狀態”。與此同時,紅四軍存在的種種問題,也導致毛澤東心情沉郁。與其說《清平樂·蔣桂戰爭》是對根據地大好形勢的贊頌,不如說是對工農武裝割據思想的大力宣傳和積極倡導,是對“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局面的熱切希冀和深情呼喚。這首詞上下兩闋一反一正,對比強烈。在毛澤東所有軍旅詩詞中,隻有這首詞明快而又含蓄、簡練而又深刻地表現了工農武裝割據的思想主題。這是該詞的最大特色,也是其史詩價值所在。

二、身處逆境胸襟豁達的崇高風范

1929年三四月間,趁著蔣桂戰爭之際,毛澤東與朱德率紅四軍第一次入閩佔領長汀。6月中旬,奪取龍岩縣城之后,原來便存在於黨內的單純軍事觀點、極端民主化等非無產階級思想開始抬頭,集中反映在6月22日於龍岩召開的紅四軍黨的第七次代表大會上。毛澤東的正確意見被否定,被黨內嚴重警告,前委書記落選。7月,毛澤東身患瘧疾,到閩西農村養病。9月下旬,紅四軍黨的第八次代表大會在閩西上杭召開,紅四軍前委通知毛澤東出席會議,毛澤東回信說:黨內是非不解決不能隨便參加﹔再者身體有病,就不參加大會了。前委又給他一個黨內警告處分並堅持要他參會。10月10日,毛澤東坐著擔架趕到上杭,住在汀江岸邊的臨江樓,但會議已經結束了。據《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記載:“10月11日,農歷重陽節,當時臨江樓庭院中黃菊盛開,汀江兩岸霜花一片,觸景生情,填詞《採桑子·重陽》一首: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裡霜。”

《採桑子·重陽》是毛澤東身處逆境時的感懷之作。上闋起句“人生易老天難老”,化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句,這裡反用其意。“歲歲重陽”“今又重陽”,這既是“天難老”的特點,也是“人生易老”的証明。每年都有重陽節,景色依舊,而人的年齡卻不斷增加,特別容易使人感慨人生短暫。

“戰地黃花分外香”,作者筆鋒突然一轉,寫出今年重陽節獨特的感受和不同尋常的意義。“黃花”即菊花,重陽節也被稱作菊花節。此句初稿作“但看黃花不用傷”,有的手跡寫作“野地黃花不用傷”“大地黃花分外香”,1963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毛主席詩詞》時才定稿為“戰地黃花分外香”。“但看黃花不用傷”最能反映毛澤東當時的心境,它不如定稿那樣慷慨激昂,但也不難體悟到毛澤東的平和心態。遭遇坎坷之后,他不斷調整精神狀態,努力克制煩躁甚至憋悶情緒。而改成“戰地黃花分外香”之后,給讀者創造出一個非凡意境,原來的感傷情緒一掃而空,顯得格外開朗洒脫。

“戰地黃花分外香”,化用楊萬裡《九日郡中送白菊》“若言佳節如常日,為底寒花分外香”,與元好問《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的句意完全相反,將消沉的情緒轉化為激揚的格調。毛澤東筆下的戰地菊花,與革命戰爭聯系在一起,經受丹心熱血撫育,因而更加芳香四溢。1996年1月28日《文匯報》所載崔向華、世一《舒同與毛澤東》一文寫道:“1932年春漳州戰役結束,毛澤東同舒同第一次會面。打掃戰場時,毛澤東握著舒同的手說,早就知道你了,看過你的文章,見過你的字。毛澤東邊走邊從彈痕遍地的地上撿起一顆彈殼,輕輕地說:‘戰地黃花呵!’舒同會心地一笑,他為毛澤東如此豐富的情感世界和如此神妙的結句所觸動。”這是革命家的視角,這是思想家的氣魄,這是革命樂觀主義的自然流露。

下闋通過吟詠秋景表達對待秋天的態度。“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一年一度的秋風猛烈地吹來,與春天明媚和煦的春光迥然不同。秋季不及春天那樣萬紫千紅、嫩綠嬌黃,但秋風具有掃除酷暑、蕩滌塵埃的巨大威力。“勁”字寫出了秋天強勁有力的個性,也隱隱透露出詩人的人生追求和價值取向。

“睹落葉而悲傷,感秋風而淒愴。”絕大多數古代詩人在紅衰翠減、萬物凋零的秋天,都禁不住感傷身世,悲秋情愫成為古典詩詞吟詠秋景的主基調。但毛澤東是豪情萬丈的革命家,沒有附和歷代文人的悲秋情調。“勝似春光”寓意非凡,打破肅殺哀婉的文人悲秋傳統,高揚古典詩詞中微弱孤寂的贊秋情懷,展現遼闊豪邁的藝術境界,彰顯了豁達激越、超凡脫俗的人格魅力。“寥廓江天萬裡霜”,秋高氣爽,水天相接,這是對“勝似春光”的具體詮釋。如果說“戰地黃花分外香”是芬芳馥麗的近景,表達詩人對戰斗勝利的豪邁心境,那麼“寥廓江天萬裡霜”則是遼闊壯美的遠景,“秋水共長天一色”,寄托詩人對革命前途的美好遐思,余韻悠揚。“萬裡霜”之“霜”不是霜雪之霜,而是秋色的代字,是“霜葉紅於二月花”的“霜”,色彩斑斕,絢麗迷人。

這首詞的原稿是下闋在先,先描寫秋天的壯美和江天的寥廓,再感嘆人生的短暫和宇宙的無限。詩人進行修改時,將上、下兩闋互易位置。採用這種“挪移法”之后,原先字裡行間透出的抑郁情緒銳減,先抑后揚,境界變得更加開闊,更使人感受到激越豁達的活力。這是毛澤東創作於逆境之中的作品,有沉郁的思索,但全然不見怨天尤人、消沉郁悶的牢騷與哀嘆,呈現給世人的是積極樂觀、豁達昂揚的人生追求與洒脫心態。《採桑子·重陽》表達人生感悟和革命豪情,獨具神韻,極富藝術魅力。

三、古田會議永放光芒的生動寫照

1929年10月,陳毅從上海帶回《中共中央給紅軍第四軍前委的指示信》,肯定了毛澤東的正確意見,毛澤東重新擔任前委書記。1929年12月28日至29日,紅四軍黨的第九次代表大會(即古田會議)在上杭古田村召開,會議通過《中國共產黨紅軍第四軍第九次代表大會決議案》(即古田會議決議)。毛澤東主持起草的古田會議決議,全面總結了紅軍創建初期黨的建設的基本經驗及教訓,系統闡述了思想建黨、政治建軍的重要原則,科學回答了兩大問題:一是如何把一個以農民為主要成分的黨建設成為無產階級政黨﹔二是如何把一個以農民為主要成分的軍隊建設成為新型人民軍隊。古田會議決議確立了“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徹底劃清了紅軍與舊軍隊的界限,紅四軍上下實現了空前的團結,部隊的精神面貌為之一振。1930年1月5日,毛澤東又寫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文,字裡行間洋溢著對中國革命必勝的充分信心。

古田會議召開期間,蔣介石糾集贛、閩、粵的反動武裝實行三省“會剿”,向閩西革命根據地步步進逼。1930年1月上旬,當福建敵軍先頭部隊進抵離古田村僅30裡的小池時,根據毛澤東“離開閩西,保衛閩西”的策略,紅四軍向敵后轉移。朱德率領紅四軍第一、三、四縱隊先出發,挺進江西。毛澤東率領第二縱隊掩護主力轉移后,向北經福建連城、清流、歸化、寧化等縣,西越武夷山,前去江西與紅四軍主力會合。1月24日,朱毛所率隊伍在江西廣昌以西的東韶會師,完成了戰略轉移,使敵人的三省“會剿”宣告破產。《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記載:1930年1月,“同朱德一起指揮紅四軍打破閩、粵、贛三省敵軍對閩西革命根據地的第二次‘會剿’,並連克江西的寧都、樂安、永豐等縣。三十日(農歷正月初一),將由閩西進入贛南的一路情景吟成一首詞《如夢令·元旦》:寧化、清流、歸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風展紅旗如畫。”

這首詞最早由謝覺哉在1956年8月3日《中學生》雜志刊登的《關於紅軍的幾首詞和歌》一文中披露,題為《寧化途中〈如夢令〉》。1957年1月《詩刊》正式發表該詞時,毛澤東將題目審定為《元旦》。1963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毛主席詩詞》時,毛澤東將其寫作時間確定為“一九三〇年一月”。中國古代把農歷正月初一稱為元旦,1949年9月27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次全體會議通過關於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都、紀年、國歌、國旗的4個決議案,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紀年採用公元”。正式官方確定陽歷1月1日為“元旦”,而陰歷正月初一則改稱“春節”。詞題中的“元旦”當是陰歷正月初一,也就是1930年1月30日。

這首詞語言曉暢,節奏緊促,筆調活潑,敘事寫景,情景交融。“寧化、清流、歸化”,描寫紅軍轉移的路線。三個縣都在閩西,清流居中,歸化在清流東北,寧化在清流西北,武夷山又在清流西面。實際的行軍順序是:歸化、清流、寧化。之所以調整順序,是出於詞律和押韻的需要。毛澤東率部從古田到東韶,千裡行程,迂回行軍,所到之處很多,並不只是經過了這三個地方。起句連用三個地名,干脆利落,類似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意象組合奇妙。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的“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反映了杜甫“青春作伴好還鄉”的急迫心理,而毛澤東一口氣說出三個縣名,形象地反映了紅軍轉移的兵貴神速。

“路隘林深苔滑”,極其精煉地概括了行軍路途的特點。路隘:山路崎嶇狹窄。林深:在一片片便於隱蔽的山林之間穿行。苔滑:閩西山林茂密,多雨潮濕,山路長滿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滑倒。之所以選擇走林間小路,為的是甩開敵軍,隱蔽轉移。馬致遠《天淨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曲以多種景物並置,組合成一幅秋日夕照圖,從中透出浪跡天涯的游子在秋天思念故鄉、倦於漂泊的淒苦愁楚之情。而毛澤東連用三個詞組描繪路況,全然不見征途艱難的愁苦,反而凸顯出無所畏懼的勇氣與樂觀,浸透著“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那樣一種樂觀和自信。

“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一問一答,自問自答。今日:不能簡單地理解成寫詞的“當天”,而應該將其視為整個戰略轉移行動的“當前階段”。直指:語氣斬釘截鐵,表現了毛澤東胸有成竹、指揮若定的沉穩和決心,也體現了紅軍隊伍步調一致、勇往直前的凜然氣勢。武夷山下:實指武夷山麓江西廣昌西北一帶,也就是朱毛所部會師的目的地。抵達會師地點,即標志著部隊轉移的戰略意圖順利實現。

“山下山下,風展紅旗如畫”,抒發戰略轉移取得成功后的輕鬆與暢快,並展示出革命根據地將蓬勃發展的美好前景和堅定信心。詞中接連有三個“山下”,所指有所不同。“直指武夷山下”中的“山下”,指戰略轉移的目的地。而“山下山下”中的“山下”,泛指與武夷山相連的贛南、閩西革命根據地的廣大區域,這樣理解才符合實際,也契合詞意。“風展紅旗如畫”,預示著紅四軍實現戰略轉移之后農村武裝割據斗爭將迎來更加轟轟烈烈的光明前景。

歷史選擇了古田,古田成就了歷史。這首小令充分展示了古田會議之后紅軍隊伍斗志昂揚的精神風貌,預示了新的革命高潮即將到來的大好形勢,抒發了勝利完成戰略轉移之后作者的無限喜悅心情。心情舒快是該詞的情感主基調,“風展紅旗如畫”正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一科學論斷的詩意表達。品讀《如夢令·元旦》的歡快詩句,毛澤東關於中國革命光明前途的偉大預言猶在耳畔回響:“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杆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

四、抵制冒險相機行事的矛盾心態

1930年,工農武裝斗爭的烈火燃遍了江西、福建、湖南許多地方,建立起了十幾個革命根據地。5月,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爆發了中原大戰,這是規模空前的新軍閥混戰。紅軍利用這個間隙,壯大隊伍,擴大根據地,形勢對革命十分有利。主持中共中央工作的李立三過於樂觀地估計形勢,認為革命時機已在全國范圍內成熟。6月11日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通過李立三起草的《新的革命高潮與一省或幾省首先勝利》的決議案,以李立三為代表的“左”傾冒險錯誤在黨中央佔據了統治地位。不久,李立三又制定了組織以武漢為中心的全國中心城市武裝起義和集中全國紅軍進攻中心城市的冒險計劃,提出“會師武漢”“飲馬長江”的錯誤口號,強令紅軍攻打南昌、九江、長沙等大城市。“左”傾冒險錯誤單憑主觀願望或想象,急於求成,完全脫離了具體實際。黨和紅軍的一些領導人在不同程度上對李立三的錯誤表示懷疑或作了抵制。

1930年6月底,毛澤東率領紅一軍團主力從福建汀州向江西進軍。7月下旬,紅一軍團行至樟樹鎮后,毛澤東判斷攻打南昌實在冒險,便在附近休整籌款,發動群眾。而此時彭德懷率領的紅三軍團攻入長沙,但不久即遭敵軍反扑,被迫退出。中央又命令紅一軍團前往救援,毛澤東遂率部向湖南進軍。他一路行軍,一路做說服工作,最終改變了中央試圖奪取大城市的冒險計劃。《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在“1930年7月”條目下記載:“在進軍途中作《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詞:六月天兵征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贛水那邊紅一角,偏師借重黃公略。 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

詞的上闋,毛澤東高度贊揚紅軍團結一致,誓把反動派徹底消滅的戰斗決心和必勝信念。“六月天兵征腐惡”,毛澤東是從汀州出征寫起的,“六月”,指出發時間。“天兵”,民間有神奇的天兵天將的傳說,既是神兵,又是義兵。反動派總是把革命武裝稱為“赤匪”,毛澤東則用“天兵”喻指紅軍乃正義之師。“征腐惡”,清除一切腐朽丑惡勢力和現象,這正是紅軍作為仁義之師的題中應有之義。

“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纓”的本義指帶子,后引申為拘系人的長繩。毛澤東借用“長纓”比喻工農武裝力量。“鯤鵬”,典出《庄子·逍遙游》。毛澤東詩詞多次出現鯤鵬意象,如:“鯤鵬擊浪從茲始”“斥鷃每聞欺大鳥(鵬鳥)”“鯤鵬展翅,九萬裡”,這些詩句中的“鯤鵬”都是正面形象,屬於褒義。唯獨在“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之中,“鯤鵬”意指惡魔,指反動派,屬於貶義。

“贛水那邊紅一角,偏師借重黃公略。”“贛水”,指贛江。“紅一角”,指紅色區域。“偏師”,指配合主力作戰的側翼部隊。當時黃公略率部在贛西南和贛江流域活動,深入開展土地革命,相對於毛澤東所率主力,屬於側翼部分了。“借重”,倚重之意,黃公略是第一個被寫進毛澤東詩詞的紅軍將領。

“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意指要想席卷江西,直搗湘鄂,促使全國紅色風暴的到來,必須把千百萬工農群眾武裝起來,使他們踴躍地投身於中國革命的洪流,否則便是一句空話。這樣的主張與做法,同單純的冒險主義是格格不入的。“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高唱《國際歌》,掀起革命新高潮。這既是一種展望,也是一種信念。何其芳在《毛澤東思想之歌》一文中提到:1961年1月23日下午,毛澤東指出,“史沫特萊說,聽中國人唱《國際歌》和歐洲人不同,中國人唱得悲哀一些。我們的社會經歷是受壓迫,所以喜歡古典文學中悲愴的東西”。1964年1月27日,毛澤東口頭答復外國文書籍出版局《毛主席詩詞》英譯者說:“‘悲’是悲壯之意。”

這首詞沒有著墨於“從汀州向長沙”的過程或細節,紀實的成分比較淡,而議論的色彩比較濃,標題和內容並不十分吻合,頗有幾分“顧左右而言他”的意味。這首詞沒有發現作者留下的手跡,最早發表在《人民文學》1962年5月號,未標明寫作時間。在《人民文學》搜集的傳抄稿上題為《蝶戀花·進軍南昌》,發表時為《蝶戀花》。《人民文學》編輯部寄呈毛澤東審定的傳抄稿與后來的正式發表稿存在諸多不同,“六月天兵征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兩句,傳抄稿作“六月紅兵征腐惡,欲打南昌必走汀州過”,又曾改為“六月天兵臨鼠雀,欲打南昌必走汀州過”。“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兩句,傳抄稿作“十萬工農齊會合,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狂飆為我從天落”句,傳抄稿作“統治階級余魂落”,又曾改為“蒼天死了紅天躍”。1963年,毛澤東主持編輯《毛主席詩詞》時,清樣稿題為《從福建到湖南路上作》,又改為《從汀州向長沙路上作》,最后定為《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詞題如此一改再改,這在毛澤東詩詞創作中並不多見。

這首詞是在紅一軍團由汀州出發,進逼南昌,隨后攻略長沙的進軍途中寫的。毛澤東沒有反映進攻大城市的戰況,而是贊美黃公略開辟的根據地搞得紅紅火火,發出“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的慨嘆,這是毛澤東在“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特定背景下,依然堅持農村包圍城市的正確道路,或者說他以隱晦方式批判“城市中心論”的錯誤路線。毛澤東的畫外音意味深長,紅軍要想“征腐惡”“縛鯤鵬”,最根本的還是要靠工農武裝割據。這是毛澤東的內心獨白,更是他的執著追求。

五、用兵如神粉碎“圍剿”的戰爭紀實

毛澤東在對土地革命戰爭進行總結時,認為“圍剿”和反“圍剿”是中國內戰的主要形式。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敵人把紅軍看作異物,一出現就想把它捕獲。敵人總是跟著紅軍,而且總是把它圍起來。”“十年的紅軍戰爭史,就是一部反‘圍剿’史。”

1931年4月,蔣介石不甘心第一次“圍剿”的失敗,又糾集20萬兵力向中央蘇區進行第二次“圍剿”。敵人採用“步步為營,穩扎穩打,分進合擊,重重包圍”的戰法,從江西吉安一直到福建建寧都修筑了堅固碉堡,布成一條弧形陣線,號稱“八百裡防線”,向中央蘇區步步收縮。毛澤東先將紅軍主力秘密集結在吉安縣東固一帶的白雲山區。隱蔽20多天后,5月15日,敵王金鈺部分三路竄向東固,正好鑽進紅軍“口袋”。5月16日,紅軍突然從白雲山頭上猛攻下來,痛擊敵軍,首戰告捷。紅軍乘勝追擊,佔領了富田,繼而轉入戰略進攻,自西向東一路橫掃,一鼓作氣打到江西、福建兩省的邊境,5月31日攻克福建建寧。從5月15日至31日,紅軍打一仗,勝一仗,攻城拔寨,無堅不摧,如風卷殘雲般橫掃700裡,殲敵3萬余人,繳槍2萬余支,使國民黨對中央蘇區的第二次“圍剿”灰飛煙滅。

面對如此輝煌的戰績,毛澤東不禁詩興大發,揮毫寫下酣暢淋漓的《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白雲山頭雲欲立,白雲山下呼聲急,枯木朽株齊努力。槍林逼,飛將軍自重霄入。 七百裡驅十五日,贛水蒼茫閩山碧,橫掃千軍如卷席。有人泣,為營步步嗟何及!”這是毛澤東在硝煙尚未完全散去的建寧寫下的,仍帶有濃厚的戰斗氣息。

這首詞尚未發現作者留有手跡。它最早發表在《人民文學》1962年5月號,以詞牌《漁家傲》為詞題,未標明寫作時間。196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毛主席詩詞》時,標題定為《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寫作時間標明為“一九三一年夏”。《人民文學》編輯部寄呈毛澤東審定的傳抄稿與發表稿有如下不同:傳抄稿原為“三路大軍齊進逼,包抄疾,拉朽摧枯如霹靂”,發表稿改為“白雲山頭雲欲立,白雲山下呼聲急,枯木朽株齊努力。槍林逼,飛將軍自重霄入”。傳抄稿原為“八百裡驅十四日”,發表時改為“七百裡驅十五日”,這是採納了郭沫若的意見。郭沫若參閱了毛澤東《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關於這一仗的記述:“十五天中(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六日至三十一日),走七百裡,打五個仗,繳槍二萬余,痛快淋漓地打破了‘圍剿’。”1962年4月底,毛澤東復信給郭沫若,其中說道:“‘七百裡驅十五日’,改得好。”

詞的上闋描寫在第二次反“圍剿”中具有決勝意義的首戰,即白雲山伏擊戰。“白雲山頭雲欲立,白雲山下呼聲急”,白雲山頂,白雲怒氣沖天,憤然而立﹔白雲山下,突遭打擊的敵軍驚呼狂叫,倉促應戰。這是埋伏、進攻、厮殺的戰斗場面。“枯木朽株齊努力”,“枯木朽株”本義是指山上的殘枝敗葉,引申意義是指底層民眾,即“草根一族”,典出《古代兵略·天地》:“金城湯池,不得其人以守之,曾不及培塿之丘,泛濫之水﹔得其人,即枯木朽株,皆可以為敵難。”1964年1月27日,毛澤東口頭答復外國文書籍出版局《毛主席詩詞》英譯者:“‘枯木朽株’,不是指敵方,是指自己這邊,草木也可幫我們忙。”得道多助,這是紅軍捷報頻傳的根本原因。毛澤東通過藝術渲染,惟妙惟肖地表現了根據地男女老少群策群力、努力殺敵的人民戰爭場景。

“槍林逼,飛將軍自重霄入”,是“飛將軍自重霄入,槍林逼”的倒裝結構,紅軍似天兵天將從天而降,槍林彈雨向敵軍一瀉而下。“飛將軍”,典故出司馬遷《史記·李將軍列傳》:“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匈奴把漢代名將李廣稱為“飛將軍”,喻其矯健勇猛。唐代王昌齡《出塞》:“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毛澤東用來稱贊擔任主攻任務的紅三軍軍長黃公略所率紅軍,黃公略也因而贏得“飛將軍”的美譽。

詞的下闋描寫反第二次大“圍剿”的全面勝利,頌揚人民戰爭的輝煌和偉力,同時又辛辣地嘲諷一敗涂地的敵人。“七百裡驅十五日”,即“十五日驅七百裡”,紅軍從贛江流域的富田地區,由西向東橫掃,一直打到福建建寧,歷時15天,行程700裡。“贛水蒼茫閩山碧”,贛江曠遠迷茫,武夷山山色碧綠。毛澤東以山清水秀之景烘托出勝利后的內心喜悅,大戰之余悠閑品評妖嬈江山。“閩山碧”與《如夢令·元旦》中的“路隘林深苔滑”有異曲同工之處。這首詞寫於福建,但沒有點到福建的地點,僅以“閩山碧”而概之。毛澤東幾度轉戰閩西,對閩西地區地勢偏僻、山地縱橫,適合於游擊戰爭的特點了然於胸。“橫掃千軍如卷席”,紅軍所向披靡,像卷草席一樣徹底、干淨、利落。“有人泣,為營步步嗟何及”,傳抄稿作“蔣何泣”,蔣介石屢屢興兵又一敗再敗,隻能是可憐兮兮的一臉哭相,悲嘆自己精心設計的“步步為營,穩扎穩打”戰略的徹底破產。

該詞採用了高度的藝術概括和擬人化的修辭手法,以藐視敵人的豪邁感情,刻畫了紅軍勇猛的戰斗精神和勢如破竹的威猛氣勢。“枯木朽株齊努力”更是創造性地給古語注入了新的時代內涵。毛澤東有一句至理名言:“兵民是勝利之本。”他認為:“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於民眾之中。”毛澤東闡述說:“真正的銅牆鐵壁是什麼?是群眾,是千百萬真心實意地擁護革命的群眾。這是真正的銅牆鐵壁,什麼力量也打不破的,完全打不破的。”“在革命政府的周圍團結起千百萬群眾來,發展我們的革命戰爭,我們就能消滅一切反革命,我們就能奪取全中國。”在革命戰爭實踐中,毛澤東最大限度地動員發動廣大人民群眾,採用軍民整體作戰的戰略戰術,陷敵於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十萬工農下吉安”“百萬工農齊踴躍”“喚起工農千百萬”,中國革命戰爭的人民群眾基礎不斷夯實和穩固。正因為有了人民群眾的真心擁護與支持,中國革命才能無往而不勝,不斷創造奇跡,創造輝煌。

(來源:《百年潮》,2024年4月,作者系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副院長、一級巡視員,教授,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

(責編:代曉靈、劉圓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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