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新
2023年08月11日08:35
蘇東坡和毛澤東相隔八百多年,他們在我國文學發展史上都有卓越的貢獻。蘇東坡在中國詞史上為豪放派開山之祖,對后世有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偏於豪放”的詩人毛澤東創作了震鑠古今、獨領風騷的不朽詩篇。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結句“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之“酹”,與毛澤東《菩薩蠻·黃鶴樓》結句“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之“酹”,既有相通之處,又有顯著區別。仔細揣度兩位詩歌巨擘筆下之“酹”的深刻蘊含,既能真切感觸到他們穿越時空,詩心相通,更能體悟到他們的時代背景、人生境遇、政治追求和思想情感迥然不同。
蘇東坡之“酹”:悲嘆
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蘇東坡被貶黃州。這年七月,蘇東坡游於黃州城外赤鼻磯,而非真正的古戰場蒲沂之赤壁。宋代葛立方在其所撰《韻語陽秋》卷十三寫道:“黃州亦有赤壁,但非周瑜所戰之地。東坡嘗作賦曰:‘西望夏口,東望武昌,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蓋亦疑之矣。故作長短句雲:‘人道是周郎赤壁。’謂之‘人道是’,則心知其非矣。”
全詞以懷古為題,借題發揮,抒發自己的報國之志和不遇之感。蘇東坡以飽蘸感情的筆墨追思雄姿英發、建功立業的周瑜這一千古風流人物的代表。當他故國神游后返回現實時,面對遠謫黃州、早生華發、功業未成,不禁自嘆不如,悲從中來。
《念奴嬌·赤壁懷古》存在三種形態:手寫文本,記載於南宋洪邁《容齋續筆》卷八文本“詩詞改字”條﹔現存東坡草書和山谷行書《赤壁懷古》石刻(刻帖)﹔刊刻本,如南宋曾慥刊本《東坡樂府》、傅幹《注坡詞》、元延祐七年(1320)刊本《東坡樂府》。不同文本中的末句,略有不同,但大同小異:“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人間如寄,一尊還酹江月”“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飽含了蘇東坡的人生百味。“酹”,是古代用酒澆在地上祭奠逝者、鬼神或對自然界事物設誓的一種習俗。《后漢書·張奐傳》有:“以酒酹地。”李白《山人勸酒》有:“舉觴酹巢由,洗耳何獨清。”蘇東坡“酹江月”,當是把酒倒在江濤月浪之間來祭奠。祭奠的對象是什麼呢?蘇東坡逝去的人生年華?胸中難以實現的壯志和抱負?不難想見蘇東坡此時的復雜心境:周郎乘時得意,年少有為,而自己生不逢時,有志無成,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這是詩人對早生華發的由衷慨嘆,也是詩人對人生理想的極大哀惋。黃氏《蓼園詞評·大江東去》:“題是赤壁,心實為己而發。周郎是賓,自己是主。借賓定主,寓主於賓。是主是賓,離奇變幻,細思方得其主意處。”“又《霜降水痕收》:沈際飛曰:(略)東坡升沉去住,一生莫定,故開口說夢。如雲‘人間如夢’‘世事一場大夢’‘未轉頭時皆夢’‘古今如夢,何曾夢覺’‘君臣一夢,今古虛名’,屢讀之,胸中鄙吝,自然消去。”
毛澤東之“酹”:奮起
1927年春夏之交,中國革命危機四伏。4月12日,蔣介石背信棄義,在上海發動反革命政變。中共於4月27日至5月9日在武漢召開的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未能解決挽救時局的最緊迫問題。神州大地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1927年春,毛澤東佇立於長江之濱,嗷嘯於白雲黃鶴之鄉,憂心郁憤,吟成了《菩薩蠻·黃鶴樓》:
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 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上闋重在寫景。滾滾長江橫貫東西﹔京漢鐵路、粵漢鐵路,宛如一條綿長細線縱穿南北。群山在蒙蒙雨霧中若隱若現。龜山蛇山隔江而對,像一把巨鎖要把大江攔腰鎖住。“茫茫”“沉沉”“蒼蒼”三個疊詞,令人感覺沉悶、壓抑、傷感﹔一個“鎖”字,則顯出時局的嚴峻和險惡。
下闋重在抒懷。點化崔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的詩境,由黃鶴樓的歷史變遷聯想到歷史潮流浩浩蕩蕩。詩人把一杯酒洒進洶涌澎湃的大江,激蕩起澎湃的心潮。
1957年1月《詩刊》發表該詞時,“把酒酹滔滔”的“酹”寫成了“酎”。據1985年2月11日《北京晚報》所載蕭關《毛澤東同志改錯字》一文:當年,復旦大學學生黃任軻、江蘇省泰縣一位小學校長、福建省南平縣讀者陳治等人,專門致信毛澤東,指出“酎”為錯別字。毛澤東看完后,讓中央辦公廳秘書室給他們回信,告訴他們所提意見是對的。“酎”是名詞,指經過兩次或多次釀制的酒,“把酒酎滔滔”不合句法,也不合邏輯,顯然是“酹”字的筆誤。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是該詞的詩眼,是理解這首詞的關鍵。毛澤東的“酹滔滔”與蘇東坡的“酹江月”,形式上類似,而實質上迥異。毛澤東所“酹”的對象,不是易逝的流年,不是個人命運的沉浮,而是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以及被屠殺的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但僅根據“祭奠”的含義來理解“把酒酹滔滔”,隻能感覺到毛澤東的凝重和悲痛,而體會不出“心潮逐浪高”的激昂。在中國文化習俗中,洒在地面或江水中的那杯酒,還有著壯士出征的“壯行酒”的意味。隻有同時賦予毛澤東之“酹”祭奠酒和壯行酒的雙重寓意,才能真正領略到毛澤東在危局面前愈挫愈勇、斗爭到底的革命家本色。
蘇東坡之情:失落
“豪放”,語出《北史·張彝傳》:“彝少而豪放,出入殿庭,步眄高上,無所顧忌。”豪放作為文學風格,見於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豪放:觀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氣,處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鳳凰。曉策六鰲,濯足扶桑。”清代楊廷芝《詩品淺解》解釋豪放:“豪則我有,可蓋乎世﹔放則物無,可羈乎哉!”
自宋以來,詞作成就斐然。“豪放”“婉約”之說最早見於明代張綖《詩余圖譜》:“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辭情醞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清代王士禎《花草蒙拾》將“詞體”變為“詞派”:“張南湖論詞派有二:一曰婉約,一曰豪放。”蘇東坡是豪放詞風的代表人物,其作品視野寥廓深遠,氣象恢弘雄放,個性汪洋恣意,胸襟直率慷慨。北宋胡寅《酒邊詞序》評論蘇東坡詞作:“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毛澤東也曾夸贊蘇軾的詞“氣勢磅礡,豪邁奔放,一掃晚唐五代詞家柔糜纖弱的氣息”。
《念奴嬌·赤壁懷古》是蘇東坡的扛鼎之作,千古流傳,膾炙人口。作品描寫的景物境象闊大,有“視通萬裡”的視野﹔追溯的歷史波瀾壯闊,有“思接千載”的厚重。然而,從故國神游一回到眼前現實,蘇東坡又黯然神傷,情緒一落千丈。“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結語,使奔放的詩情嘎然而止,偃旗息鼓。全詞氣勢磅礡,感情起伏激蕩,由蒼涼轉為高昂,又由高昂轉為沉郁。作品以熱情謳歌心中的崇高理想開始,以抒寫內心理想的破滅的痛苦告終。
清代沈德潛《說詩晬語》有雲:“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蘇東坡出身書香門第,自幼好學,壯志凌雲。但他一生仕途坎坷,長期處於新舊兩派激烈斗爭的夾縫中,壯志難酬。創作《念奴嬌·赤壁懷古》時,是蘇東坡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的第三年,雖不是他最落寞潦倒的時候,但也正值人生失意之時。蘇東坡有“第一等學識”,卻未見有“第一等胸襟”。他是文學家,但不是政治家,所思所慮難以跳出感時傷懷的“小我”。這就難怪他在感嘆“人生如夢”之時,無法消除內心的愁苦,無法慰藉破碎的心靈,隻能以“一尊還酹江月”來為理想的破滅而悲挽哀悼,為人生無奈而長歌當哭,令人不勝唏噓。
毛澤東之情:悲壯
人們一談論起毛澤東詩詞,往往稱許它氣勢恢宏、器大聲弘的豪放風格,感嘆它慷慨激昂、直抒胸臆的審美特征。《念奴嬌·昆侖》起句“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與《念奴嬌·赤壁懷古》首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異曲同工。《清平樂·六盤山》“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氣度不凡,《沁園春·雪》“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寥寥數筆,撼人心魄。
毛澤東認為:“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婉約派中有許多意境蒼涼而又優美的詞。”和多數毛澤東詩詞作品相比,《菩薩蠻·黃鶴樓》是毛澤東最為蒼涼沉郁的作品之一。該詞蘊涵著濃郁憂憤、沉思冷峻,仿佛海底潛流,厚重深沉。唯其如此,毛澤東詩詞才更具飽經滄桑、心納萬境的豐富內涵,更顯千回百折、徐疾相間的情感波瀾,更有回味無窮、發人深省的思想底蘊。
蘇東坡是立於非古戰場之地故國神游,以局外人身份抒發思古之幽情,表達人生不如意之慨嘆﹔毛澤東則是作為革命者置身於大革命的風口浪尖審視現實,引發對革命危局的的沉郁焦慮和對前途命運的深邃思考。1957 年5 月21 日,毛澤東在跟林克學英語時說:“《菩薩蠻·黃鶴樓》是描述大革命失敗前夕,心潮起伏的蒼涼心境。1958 年12 月21 日,毛澤東在《毛主席詩詞十九首》的書眉上對《菩薩蠻·黃鶴樓》批注道:“心潮: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的前夕,心情蒼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是那年的春季。夏季,八月七號,黨的緊急會議,決定武裝反擊,從此找到了出路。”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之“酹”,筆力蒼勁,浸透著深沉的寓意,真切的感懷,充盈的激情,充滿扣人心弦的力量,恰如其分地傳達出毛澤東的心境狀態。其中,有化悲痛為力量的剛毅,更有“一個人倒下去,千百個人站起來”的勇猛。面對大革命失敗的危局,面對反動派的血腥屠殺,正如毛澤東在《論聯合政府》中所說:“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並沒有被嚇倒,被征服,被殺絕。他們從地下爬起來,揩干淨身上的血跡,掩埋好同伴的尸首,他們又繼續戰斗了。”很顯然,毛澤東之“酹”所抒發的感情,不是拘於個人境遇浮沉而生發的“小我”之情,而是共產黨人為了革命理想不屈不撓、浴血奮戰的“大我”之情,體現出崇高偉岸的非凡境界。這就不難理解,柳亞子看過《沁園春·雪》之后,會感慨“看千古詞人共折腰”“算黃州太守,猶輸氣概”。
《菩薩蠻·黃鶴樓》上闋充滿蒼涼的悲情,但“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把全詞所言之景、所抒之情,均收束其中,將整首詞的情感基調由“悲涼”提升到“悲壯”,令人精神為之一振。據說,當日與詩人同行的楊開慧聽了這首詞后說:“潤之,這首詞真好,前幾句太蒼涼了,后幾句一變而顯得昂揚,激動,我聽了心緒也難平。”毛澤東說:“目前武漢的這個局勢,叫人心緒怎麼靜得下來!不過,我想,辦法總會是有的。”偉哉毛澤東!壯哉毛澤東!
(作者系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教授、副院長、一級巡視員,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
(來源:《月讀》2023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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