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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眼聚焦之人與自然:黑頭公

張 長

2016年11月11日16:55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有種鳥,叫“黑頭公”,它飛過黑色的記憶,飛到明亮的窗前﹔有種樹,叫棕櫚樹,它長在高高的小山坡上,長在童年的故事裡﹔有種和諧,叫人與自然,“黑頭公”、棕櫚樹……都已經融入我們的生命裡。本期“文眼聚焦”欄目刊發的兩篇文章,講述的都是發生在人和自然之間的故事,但願能給大家一些啟迪。 

——編 者

有種鳥,我不知道它的學名,滇南、西雙版納一帶叫它“黑頭公”。它的體形比麻雀略大,頭黑,體毛黑白相間,叫聲不算婉轉,卻比喜鵲和麻雀要好聽。以往,這種鳥隻在滇南到西雙版納一帶看得見,現在這種鳥兒在昆明也能看到了,想是全球變暖、物種北移的緣故。有的小區,樹多一點的,常見黑頭公在枝頭跳躍,不時叫上一兩聲。

我家住昆明市中心,車水馬龍之地,附近卻有一山一水,山叫“圓通山”,水叫“翠湖”,都不是很大,但對一個有近千萬人口的大城市來說,市中心有這麼兩個好去處也算是洞天福地了。於是便有各種鳥兒飛來。除全世界無處不在的麻雀之外,還有斑鳩、喜鵲、八哥,水邊還常見覓食的鹡鸰,還有就是冬天從西伯利亞飛來的紅嘴鷗。偶有成群的灰喜鵲掠過,或一隻孤獨的杜鵑,留下一兩聲淒清的叫聲之后又飛走了。它們都不喜歡這城市的喧囂。它們只是路過。

但黑頭公卻是我窗前一年四季的常客,這在幾十年前是見不到的。現在它們飛來了,隻要是晴天便常見它們會在樹上、屋頂上跳來飛去,不時傳來一陣陣歡快的叫聲,喧囂的鬧市中聽到它的囀鳴是一種福氣。

這是否就是西雙版納的那種黑頭公呢?我存疑,便用望遠鏡看,就是。而每次舉起望遠鏡時,我都有一種奇怪的心理:希望看到的不是西雙版納的黑頭公。但是事實是每次觀察結果都一樣:它們就是西雙版納的那種鳥兒。個頭、羽毛、叫聲……完全相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在昆明上學時怎麼就不見這種鳥兒?我觀察並得出結論的那一天,心臟似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我以為它們就是為追蹤我、懲罰我而北上昆明的。它們要讓我在豐衣足食的今天,回憶起那些我殺死並吃掉它們的歲月。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農民不僅不能種自留地,甚至養幾隻雞都叫“資本主義尾巴”,要割掉。所幸,我所生活的西雙版納自然條件得天獨厚,水稻一年兩熟、三熟,尚不存在糧食供應問題,只是肉食供應仍是緊張。機關食堂一個月供應兩次葷菜,為解饞,都是大塊的紅燒肉,每次打回一份,都讓飢餓的女兒一人吃光了。看她吃得那麼饞,只是心疼。看來,對動物蛋白、脂肪的需求,靠每月定量供應的那點點肉是遠遠不夠的。得自己想辦法解決。怎麼辦?好在西雙版納是那麼富饒,小河小溪有魚蝦,山上有麂子、馬鹿,樹林裡有各種鳥。上山打大型動物,我沒那本事,打鳥倒是很容易的。就打黑頭公去。黑頭公又肥又嫩,多得像麻雀一樣,寨子邊的樹林裡一群群飛來飛去。如果有一支氣槍到寨子周圍的樹林打黑頭公,定會打到很多。我決定去買一支氣槍(那時氣槍不受管制),星期天就到郊外打黑頭公。且說買到氣槍的第二天,恰逢周日,我帶上氣槍在曉霧將散未散之際,來到市郊附近一個叫“曼廳”的寨子。寨子周圍有一大片鐵刀木林子,還有菩提、榕樹,是鳥兒們的樂園。這裡聚集有斑鳩、太陽鳥、畫眉,其中最多的就是黑頭公。有的正在太陽下晒著被霧氣弄濕的羽毛,有的已迎著旭日高歌。在緬寺旁一棵高大的菩提樹上就停著七八隻黑頭公,它們在枝葉間跳躍,不時叫上一兩聲,全然沒有注意到我正躡手躡腳地走近它們。在一株菩提樹下,我瞄准、擊發,“啪!”一隻黑頭公應聲墜落。我撿起一看,發現它嘴裡竟然還含著一粒野漿果,一雙沒閉上的眼睛水汪汪地還盯著我……

到底吃了多少隻黑頭公,我從未統計過。就隻知道吃。直到寫這些文字之前,我從未有過負罪感。

最近。某天。早晨。懲罰來了。其時,我正饒有興趣地讀著梁實秋先生的《鳥》,書中引用英國詩人哈代在一個室內溫暖如春、室外滿天風雪的時刻,看到一隻滾成一個雪球的鳥兒如何墜地死去。臨末,詩人悲傷地嘆道:“鳥!你連這一個快樂的夜晚都不給我!”

讀到這裡,像索命似的,窗外,幾隻鳥兒此起彼伏地叫開了!黑頭公!是的,就是西雙版納的那種黑頭公!正沖著我高聲歌唱,仿佛在宣告:回來了,我們又回來了!它們唱唱停停、停停唱唱,不時還歪著腦袋,窺視書桌上正在看書的我,似要辨認出是否就是當年射殺它們族類的凶手。我此刻的心情,豈止是哈代隔窗看風雪中“滾成一個雪球”的鳥兒的那種同情和傷感,而是內疚乃至恐慌,因為它們也是生命,活蹦亂跳的生命,而我數十年前卻射殺了它們,吃了它們的族類。我心裡很虛,總以為它們的出現,是為宣告而來,是為懲罰而來,所謂“氣候變暖,物種北移”只是自我安慰。我莫名地覺得,它們就是為追蹤我而來,那叫聲在我聽來似乎是宣告:你殺不絕、打不完的我們又回來了,就在你的窗外,你舉槍吧!可這一次,輪到我害怕了!

窗外的黑頭公肯定不是來自西雙版納,也未必就是我所獵殺的那個種群的后代。但有兩點是確鑿無疑的:一、我曾吃了它們的同類﹔二、他們之間有相同的遺傳基因。要是有基因譜表比對,沒准我吃的就是它們上一代的直系親屬。說它們是來索命或要制造一點因果報應的事故之類,可能想遠了。但它那像是專為我歌唱的囀鳴起碼是讓我深深地自責了:每一個物種都有生的權利,在自然中進化或淘汰,比如,這些黑頭公也有它們的孵出、成長、交配、產卵、哺育,然后自然死亡而不是被射殺,這就合乎規律﹔可是我,破壞了這個生物鏈,射殺還吃了它,使一隻乃至一窩鳥兒就此失去了生的權利,這是多麼的殘忍!

現在,我和黑頭公成了朋友,隻要見它們飛來,我會馬上在窗外的陽台欄杆上撒些米,看它們大膽飛來啄食,然后便婉轉地歌唱起來,如此,它們快樂,我也高興。

在昆明,帶給人們快樂的還有別種鳥。這是一個候鳥越冬的地方。二十多年前,第一批紅嘴鷗飛臨了這個四季如春的春城。這種鳥兒特大膽,你把食物高舉手上,便會成群飛來搶食,翠湖邊常見游人高舉食物、鷗群輪番飛來搶食的情景。記得鷗群剛來的那一年,有報道說,有游客以食物為誘餌,捕食紅嘴鷗,野蠻之極!時隔二十多年,今天再沒有發生過這種事,翠湖邊人鷗相戲,鷗群歡樂的叫聲和人們的嬉笑聲響成一片,其樂融融,這是今天的景象。

還常在電影或電視中看到人與野生動物和諧共處的畫面,在一些發達國家,這早已是常態了。我們從幾十年前的捕食到現在的和諧共處,不也從一個方面証實了隨著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的精神境界也悄然發生了變化嗎?物質是第一性的,你和一個茹毛飲血者談動物的保護就很難溝通,生態保護、市場規律、文明秩序、遵紀守法等等,社會不進步到一定階段,文化教育不發展到一定程度,是很難理解的。

時已深秋,已到十一月份,西伯利亞的紅嘴鷗又要來昆明做客了,又可以聽到翠湖那一陣陣人鷗相戲的歡樂叫聲。而我的老朋友黑頭公也會飛臨窗前,不過它們不是遷徙的候鳥,是我窗前的常客,只是我無法弄清楚在血緣上它們和我當年捕殺並吃掉的那些黑頭公有什麼關系。我已經為它們准備了一些吃的,我會看到它們快樂地啄食,但隻要一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像被誰緊緊地捏著,捏著……

懺悔是很痛苦的。要避免這種痛苦,就永遠別做有悖於良知的事。雖然后來懂得懺悔並且已經懺悔了,但畢竟還是痛苦。

我現在就是。

《 人民日報 》( 2016年11月09日 24 版)

(責編:姜萍萍、程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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