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生尋子
楊文生尋子
楊文生把一個“負擔”背了14年,沒覺得累。等它消失了,卻忽然喘不過氣來。
去年5月的一天下午,他家所在的湖北黃石馬家嘴一帶停電。兒子楊鑫跟媽媽說了一聲“下去玩會兒”,再沒回家。
楊文生跨上摩托車,找兒子,走了12個省、2.5萬公裡,發了七八萬張傳單。
6月份買的摩托車,已經換過兩次電瓶。原本壯實的楊文生被風霜吹走了精氣神,他臉頰凹陷下去,“瘦成了鬼相”。
“沒人敢勸他停下來。”親戚說。臘月二十七,隔兩天就過年,他再次跨上摩托車出發。這位父親不知道除了找兒子還能做什麼,“怕過節,去年這個時候孩子還纏著我玩鬧呢。”
小學一年級時,楊鑫被診斷為嚴重多動症。打工多年的楊文生辭了工作回家,一陪7年。兒子上不了學,他就自己教,“從沒覺得這是負擔”。
80歲的外公至今不知道孩子走失了。“這個沒良心的怎麼還不來看我。”楊文生聽見老人嘆息。
這兩天,楊文生感冒了,頭暈、鼻塞、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視力隻有0.3,白天也很難看清前路。摩托車上載著兩面紅色旗幟、5千張尋子啟事、名片、條幅,還有T恤衫。儲物箱裡放著一本《中國高速公路及城鄉公路網地圖集》。
一擰油門,摩托車的發動機就突突突地響了起來。楊文生最近發現,馱上了他人生幾乎全部重量之后,這個排量125cc的鐵家伙正在迅速衰弱,越跑越沒勁兒。
有媒體稱他是電影《失孤》現實版,可他自稱,跨上摩托車之前,根本沒有看過這部劉德華主演的電影。尋子途中聽人說起,才找來看了看。
“演得挺好,但是那種難受勁兒電影裡根本演不出來。”楊文生說,他的聲音在大貨車駛過的呼嘯中斷斷續續,“我文化太低形容不了,反正就是太難受了。”
村裡的路都長得差不多,軟塌塌的泥巴被沉重的車輪擠出道道溝,楊文生的摩托車就在這一道道溝裡搖晃著。
50元油錢夠騎兩天,泡面很奢侈,他餓了就啃兩口饅頭灌點水,隻住二三十元一晚的旅店。楊文生辭職后,家用靠妻子的收入支撐。女人每個月2000元的工資被砍成兩半,一人一份。
“當父親的把孩子丟了,心裡實在有愧。”楊文生說,他年過半百的身體已經很難經受路上的風霜,“說不定哪天就死在路上了”,但他停不下來。
快40歲,楊文生才有了這個兒子,“對孩子那種疼,別人都沒法體會”。
楊鑫朋友少,不愛說話,楊文生就在湖北黃石老家找了一份隻上半天班的臨時工,留下半天陪孩子。
他每天下午3點之前准時到家,一進門就能聽到眼巴巴等爸爸的楊鑫問:“我們去哪兒玩?”
楊鑫的表哥說,從來沒見過男孩子能和父親那麼親,晚上趴在爸爸身邊睡覺。這份依戀讓楊文生對溫州近萬元的薪資毫不在意,甘心掙黃石的兩三千元。
在過去的日子裡,楊鑫表哥沒少見楊文生因為兒子打架去和別的家長交涉,但當爸爸的卻否認兒子“很麻煩”。他只是一遍遍重復:“給他20元都花不完,還要還給我,哪裡去找那麼聽話的孩子。”
他記得兒子小時候帶給他各種各樣的感動:四五歲,磕破下巴縫針,還直說“爸爸我不疼”。
楊鑫走失前不久,楊文生某天偶爾轉頭,發現兒子已經比他高出很多。拿卷尺一量,14歲的楊鑫已經有1.7米的個頭了。
“平時他走路低著頭,都不太察覺得到。”楊文生小心翼翼地回憶。沒想到幾天之后,這個他背負了14年的“負擔”就從他生命裡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身高、體重這一串冰冷的數字印在尋人啟事上。
發現孩子丟失第二天,楊文生辭了工作。附近街道、工廠、學校、商店的監控錄像,他都想辦法下載下來,超過100G大小,他一點點反復地看。警察告訴他回去等消息,可他坐不住了。
他在網上看到,河南曾經有黑磚窯,扣留智力發育不健全的孩子強制勞動,越想越害怕,當即動身去河南,在那裡待了一個半月,“幾乎所有的村子都去過了”。
剛開始他坐火車,然后包車進村。可是一個月五六千元的路費很快讓他無法承受。他就干脆改裝一輛摩托車,把尋子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上面。
剛開始,他隻想抓緊時間吸引更多人的目光,就做了兩面1.5米長的旗幟插在摩托車后座上。在湖南鳳凰山,大風拖拽著獵獵作響的旗子,卷進后方駛來的汽車,把楊文生拖倒在漆黑的山道。旁邊就是懸崖,他差點沒命。
后來,他把旗子改小,也不敢沒日沒夜地趕路了。走到人多的地方,他就停下來,支起海報,讓人拍照轉發。
公安部打拐辦主任陳士渠用個人微博轉發了他尋子的新聞,並表示將部署調查。電影《失孤》的原型郭剛堂給他打來電話,越來越多的志願者找到他。永遠有匿名的人為他那部一天接打幾百通電話的手機充上話費。但更多的時候,在旅途中陪伴他的還是寂寞和失望。
除夕夜,他棲身一家旅館,聽著爆竹在窗外一聲接一聲地炸開,“心像刀絞一樣”。
“楊鑫:若你平安才是老爸最想要的祝福。2016我隻希望有你的消息。”他在朋友圈寫道。那輛滿載希望的黑色摩托車孤零零地停在路邊。風刮起來,鮮紅的旗子被猛烈地抖開,上面黃色的文字和照片被陽光晒得耀眼,田間的路上沒有人經過。
他加入了幾個有兩三百人的尋子QQ群,這些群裡幾乎從來沒有人說話。“大家都沒有消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楊文生說,“我想要是有一個人找到孩子,大概好幾百人要去他家慶賀哩。”
春節前夕,QQ群裡蹦出消息,一個找了孩子十幾年的家長,再也忍受不住,從樓上跳下來,死了。
楊文生還是要堅持下去,就像他從沒放棄寵愛這個多動症的孩子一樣。
上學的時候,老師總是說孩子坐不住,擾亂課堂秩序,他就向老師求情,能不能在教室外面給他擺一個凳子,“如果我在孩子就能安生一點兒。”沒有老師同意,他就帶著孩子一次次地轉學。
“馬家嘴小學讀了一年,黃思灣隻考了一次試……”他喃喃地數著,4年的時間,他帶著孩子轉了五六所學校,從黃石一路到了武漢。4年級以后,無人願意接收的楊鑫不得不退學在家,楊文生每天教孩子讀書。
這個精明的湖北男人並不是不知道,街坊鄰居經常有人背著楊鑫說,“看那個傻子”。但楊文生堅持認為孩子聰明得很,只是讀書沒有跟上。
楊鑫4歲時跟老爸逛街,楊文生偷偷躲在樹后,觀察兒子的反應。結果楊鑫跑到一個單位門口找到穿制服的保安:“我把爸爸丟了,你幫我打個電話吧,號碼是13872058969。”
“我的孩子隻有兩種可能,要不就是被人搞(死)了,要不就是被人控制著。”他語氣堅定地說,“否則不會不跟我聯系。”
他隻能強迫自己一刻不停地走下去。見到蓬頭垢面的流浪漢就停下腳步問幾句,進入以拐賣兒童聞名的村庄就貓在高粱地裡偷偷觀察,或者是跟著拉磚的車溜進磚廠,一個一個仔細辨認窯裡走出來的工人。
“或許我沒辦法直接找到,但是我要讓全國人都知道有一個楊文生,丟了他的孩子。”他說。
在湖北咸寧的街頭,他遇到一個流浪漢,是從東北被傳銷團伙騙出來的,“臭得誰都不願意靠近”。但他用摩托車把流浪漢拉去了火車站,給他402元,“足夠買車票了”。
坐過他后座的流浪漢不止一個。楊文生最困難的時候,隻能把他們拉到交通方便的路口,然后把身上僅有的十幾元錢掏出來,叮囑人家“自己要飯回去”。
“將心比心啊,我就想如果我兒子是這種情況,也希望有人能幫他一把。”這位52歲的父親說。
對於已經慢慢習慣旅途疲憊的楊文生來說,最難熬的時候還是晚上,以前不抽煙的他坐在路邊,一抽就是好幾包。不敢閉眼,一做夢就是孩子在問他,“爸爸你怎麼還不來接我”。
掐滅煙頭站起身,他還得繼續前行。
其實,自從在河南找了一個半月之后,楊文生就沒有明確的目標了,“走到哪兒算哪兒”。偶爾發現孩子的QQ在青島登陸過,就從湖北一頭扎向青島,在青島接到電話說上海有個男的很像楊鑫,又立馬掉頭南下。
希望一次次被吹起,破滅,累積起來的碎片壓在這位父親心上,越來越重。從春節前就開始奔波,他的身體漸漸吃不消了。2月19日他在鎮江,21日他在安慶,正在往家的方向前進。
到家的那一天,正是元宵節。這讓楊文生有些意外又不知所措。沒有了兒子的這個團圓節日,讓他感覺陌生極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過。”他想了想說,“休息一天,再繼續出發吧。”(陳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