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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兩代故宮人的守護

2015年10月09日09:22   來源:解放日報

原標題:一家兩代故宮人的守護

在單士元看來,“保護故宮的建筑,就是保護故宮的根本。”

明天,是故宮博物院建院90周年紀念。

90年來,故宮歷經了風雨滄桑,也得到了精心的守護。所有的過去,成就了她此刻的容顏。

在這樣的時刻,我們講述一個一家兩代故宮人的守護故事。父親單士元,早在1925年10月10日故宮博物院成立前,便作為“清室善后委員會”的書記員,開始了其一輩子守護故宮的命運,並以故宮為基點,開創了我國的歷史檔案與古建筑研究事業。女兒單嘉玖,故宮文保科技部研究員,專事書畫修復。

單家的故事,只是故宮眾多守護的微小部分,卻足以讓人感受到一份對於故宮、對於中華文化實實在在的敬與愛。

這樣的守護,讓我們看到傳統的模樣。

秋的晨,微涼。單嘉玖挎著包,走出舊鼓樓大街小石橋胡同的家,步行去故宮上班。

不疾不徐不作任何停留,每天50分鐘走完這段路。36年,1萬多個日子,她從20出頭的姑娘走到了58歲的門檻外。

進神武門,她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一眼,自自然然地,好像在和身后的同行者打招呼:我到了,先進去了。

這種回頭的意識,以前是沒有的。1998年父親單士元去世后,也是這樣一個清涼的早晨,單嘉玖在跨進神武門的瞬間,偶然回了一下頭,接著心中一緊,突然意識到,在這條也是通往父親辦公室的路上,再也看不到父親的身影了……此后,回頭便成了習慣。

1998年之前,同樣的路,父親走了74年,從青蔥的1924年走到遲暮的1998年。

1925年10月10日,人們在忙碌中望向彼此的眼,是濕潤的

1924年的單士元,年僅17歲。

這一年的11月5日,原受“優待”而留住故宮的溥儀,因屢次陰謀復辟,被馮玉祥部將逐出宮外。

之后,攝政內閣國務院組織成立“清室善后委員會”,其職責是公開辦理清宮公私財產及一切善后事宜,理事長由李煜瀛擔任。李煜瀛為清代同治、光緒兩朝帝師李鴻藻之子,北京大學教授。善委會同時聘請蔡元培、陳垣、沈兼士、俞同奎等10位名流擔任委員。

當時正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旁聽的單士元,在多名教授的舉薦下,作為書記員進入善委會,參與點查。

初入故宮,單士元看到,除了溥儀自住部分,其余院落,雜草長得與人一般高,善委會不得不請來工人,用鐵鎬、鐮刀進行清除。

點查工作正式開始時,已是12月底,破敗的紫禁城像一個大冰窖,一進神武門的宮門洞,西北風打得單士元的身子直往洞壁上撞。他來到這裡的工作,是為每件文物貼挂標簽,寫上編號和名稱。

進了宮門,單士元得套上全身上下沒一個口袋的特制工作服,還需按要求用白布條扎緊衣服袖口,寒冬臘月,想把手插進口袋或籠進袖管取暖是妄想。

苦,但單士元樂在其中。他明白,能親手觸摸這些文物,與課堂上所學相互印証,乃是千年修得的福分,尤其幸運的是,隨時隨地能聽到身邊老先生們的評點。

點查分上、下午兩班,但隻要學校沒課,單士元就都留在故宮,一天上兩班。一天下來,雙手凍得一點知覺也沒有。這麼個勤快孩子,老先生們自是喜歡,一會兒這個喊,“小孩,這裡有事”,一會兒那個問,“小孩去哪兒了”。

善委會在種種干擾下艱難推進點查,積極展開故宮博物院的籌建工作。10個月的艱辛,終於換來了1925年10月10日故宮博物院的成立典禮。

一向不啰嗦多話的單士元,卻在生前,把典禮前幾日發生的一幕情景,多次在單嘉玖面前提起。那是在故宮的文書科裡,一丈多長的黃毛邊紙鋪在地上,單士元捧著硯台,侍立在側。李煜瀛先生手舞大抓筆,半跪著書下“故宮博物院”五個大字,磅礡至極。

典禮那天,李煜瀛所書匾額被高高挂起,神武門外搭起了花牌樓,順貞門內豎起了巨幅《全宮略圖》。參觀的人們涌進故宮,瞬間到了幾乎無處立足的地步。

善委會自成立以來,大家天天忙,但再忙也忙不過這一天,而心情,更是善委會成立以來最開懷的。

單士元跟著導師陳垣教授,在御花園為游人導覽。他把這一幕記錄在回憶錄中:“熱鬧喧囂間,歷盡艱辛的往事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在腦中閃過,我用濕潤的眼望去,陳教授正在為游人講解著什麼,他回望我的眼睛,也是濕潤的。”

數百年的帝王庭院,數以萬計的稀世瑰寶,從那一天起,展現在了普通人的面前。故宮博物院的成立,不僅是從皇權當道到公權彰顯的標志,也是中國博物館事業的開端。著名考古學家、曾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的馬衡先生曾這樣寫道:“此處,大規模之博物館尚無聞焉。有之,自故宮博物院始。”

這些故宮命運的波濤,他一一記錄下來

卻總有黑手企圖伸向故宮。

點查時,單士元每天天剛蒙蒙亮,就從家出發往故宮趕﹔下班回家時,天又幾乎全黑了。一早一晚,走的都是“黑道”,於是便中了不少“黑招”——或被三兩個人拳打腳踢,或被地上暗設的障礙物絆倒。原來,單士元家的近鄰,多為清內務府各衙署的旗人,這些人因溥儀出宮而丟了工作,便遷怒於善委會工作人員,暗中報復。

更大的“黑招”使向善委會的大教授、老先生。

建院5個月后,“三一八”慘案爆發,馮玉祥國民軍被迫退出北京,保護故宮的部隊同時撤退。進京的段祺瑞政府為染指故宮,誣陷當時主持院務的委員長李煜瀛、常務理事易培基為學生鬧事的組織者,下令通緝。不得已,兩位先生中斷院務工作,暫避風頭。一時間,故宮處於無人負責的狀態。約10天后,故宮博物院董事會、理事會召開聯席會議,推舉董事盧永祥、庄蘊寬兩位先生為維持員,以應付困難局面。

軍閥混戰下的北京,又出現了杜錫圭內閣。杜內閣密謀接管故宮,於1926年7月4日下令:成立“故宮保管委員會”,接收故宮,由趙爾巽、孫寶琦為正、副委員長。在溥儀還宮之心未死的情勢下,豈能讓這兩個清室舊臣接管故宮博物院?時任故宮博物院理事會理事的陳垣召集大家商量后,提出三項聲明:一是故宮不能還給溥儀﹔二是文物不能變賣﹔三是不能毀壞故宮。陳垣同時堅持:必須點完一處移交一處,在“保管會”加封、加鎖后,即由“保管會”負責﹔未點的各處,舊封條一律不許動,仍由善委會負責﹔若“保管會”不同意如此點交,就該登報聲明,自願承擔一切責任,以后故宮文物、圖書、珍寶陳列如有損失,都與善委會無干。趙、孫兩人碰了釘子,十分惱火,便指使憲兵隊逮捕了陳垣。在一些社會名流的周旋下,陳垣才得救。

這些故宮命運的波濤,單士元一一記錄下來。單嘉玖每次讀來,都依然能感受到文字背后曾經的驚濤駭浪。但父親沒有記錄的是他自己曾經歷的數次危險。當時妄想染指故宮的,還有日本人。盧溝橋事變爆發后,日本軍國主義發動全面侵略戰爭的同時,也開始籌劃對中國文化的佔有,他們妄想接收故宮,並尋找“代理人”充當漢奸,當時曾找到單士元,遭到拒絕后,日本憲兵隊企圖抓他“坐牢就范”。有人得到消息,迅速通知他中斷工作,以避風頭。再比如1942年,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接管故宮,為了躲避漢奸的迫害,單士元不得不通過朱啟鈐先生曲助,從文獻館調到圖書館。

風雨飄搖中,故宮在各界人士的維護中得以保全。

文物放在哪兒都能展出,但放在故宮展出,意義是獨一無二的

還沒到開放時間,晨曦中的故宮,靜謐安然,過去的驚濤,如今的雲淡風輕。單嘉玖的皮鞋,輕叩在石板路上,帶著小心翼翼。

穿過幾重宮牆,她走進了科技部的院子。整個科技部100多人,有白發蒼蒼的老者,也有風華正茂的青年。

推開書畫修復工作室的門,四張紅色的長方大案依次排開,修復中的書畫攤在案心,旁邊有幾疊宣紙。門口的牆上,挂著大大小小的排筆、毛刷,對著長案的白牆已經泛黃,上面打滿了橫條的“補丁”,其實是書畫繃平時留下的紙邊,已有三四十層厚了。

單嘉玖的辦公桌靠著窗,桌上的玻璃板下,壓著全家福,照片上的單士元,隔著玻璃與時空,看著女兒在桌前的一日又一日。

簡單准備后,單嘉玖站到了裱案前,開始用棕色大毛刷給畫卷上漿。

修復書畫,急不得,需有十二分的耐心。單嘉玖,有著足夠的耐心,讓36年的光陰在她指尖靜靜淌過。

但初來故宮時,20歲出頭的她,對這種禪修般的工作,並不適應。

當時的故宮,計劃培養一批文物修復后備人員,正在近郊插隊的單嘉玖,被前去招工的故宮工作人員選中。上班第一天,帶她的師父、修復了“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的《五牛圖》的孫承枝,把一沓宣紙往桌上一擱,又遞給她一把裱畫業專用的馬蹄刀,讓她刮淨紙上的草棍、煤渣,同時保持紙面的完整和光潔。

一刮就刮了三個月。單嘉玖的心裡犯起了嘀咕,但還得刮。“從小受父親影響,對文物、對前輩有敬畏感。”練完了刮,再練刷:用棕刷在舊高麗紙上刷,手腕柔中帶勁,不能刷破紙,不能刷出褶子。“整整三年才出師,才能碰文物。”

現在的單嘉玖也這樣教學生,“不僅要練手的角度和力度,還要磨性情,得坐得住。”一刀下去,稍有差池,就毀了文物,“所以,對學生負責,就是對文物負責。”單嘉玖說。

雖然同在故宮,單士元卻沒有在專業上指導過女兒,“我都聽師父的。”

因為單士元自己專注的領域是古建筑的研究與保護,而他與古建筑結緣,源於民國時期《中法通報》上的一篇文章,寫的是日本人和法國人圍繞中國古建筑展開的學術爭論。中國的文化,由外國人討論,卻無中國人發言,這讓血氣方剛的單士元立志研究中國古建筑。

以故宮為研究對象,單士元開始著手整理古建筑文獻史料,撰寫札記。1930年,他受邀加入中國首個古建筑研究學社——中國營造學社。營造學社社長朱啟鈐是顯赫的政要,供職其中的有建筑大師梁思成、劉敦楨和梁啟超胞弟梁啟雄,年方27歲的單士元躋身其列,可見其在古建筑方面的研究水准。

故宮博物院成立初期,隻對開放參觀路線上的道路、宮殿稍加修葺,未曾有大的修繕。解放后,不少房屋漏雨傾斜,油漆成片剝落,一旦下雨,便積水難退。時任中央文化部文物局長的鄭振鐸急於尋找一位能主持故宮修繕的古建筑專家,便請梁思成推薦人選。梁思成說,用不著我推薦,你們院內就有現成的。於是,自1956年起,單士元的工作重點就從史料、文獻的研究轉到了故宮建筑的修繕和維護上。

“父親常說,故宮由兩個概念組成,一個是故宮,是建筑﹔一個是博物院,是文物。文物放在哪兒都能展出,但放在故宮展出,意義是獨一無二的。因此,保護故宮的建筑,就是保護故宮的根本。”在單士元的主持下,故宮古建筑修繕確立了“著重保養、重點修繕、全面規劃,逐步實施”的方針,並隨后完成了太和殿保養、午門修繕、高大建筑安裝避雷設備、組織畫師制作故宮建筑彩畫小樣檔案、開展《清代工部工程做法》研究等工作。

搞文物不玩文物,是單家家規

“工作方面,是我先生和父親聊得多。”單嘉玖的丈夫李燮平,是單士元的學生。

這段師生緣,來得有趣。上世紀六十年代,單士元任故宮副院長。“職務變了,父親的習慣沒變,隻要不用出去開會,他就還是每天早上五點多出門,早早地到故宮裡頭,掃掃地,到處溜達。”

對單士元一生影響至深的是導師陳垣,而陳垣留給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故宮處處有歷史,件件是文物。”每每在宮內溜達,但凡與故宮沾點邊的,不管是殘磚斷瓦,還是半扇舊櫃門、一件木窗花,也不管是已經被掃進垃圾堆了,還是准備要當柴火燒了的,單士元都當寶貝,撿起來放進辦公室。久而久之,大家笑稱他是“撿破爛的老先生”。

除了“撿垃圾”,單士元的另一習慣是看施工現場。一次,他看到有剛進院的工程隊青年工人,把接著水龍頭的皮管子插進灰堆就開玩笑去了。單士元看了一會兒,走到工人面前笑著說:“這潑灰啊,就像拌芝麻醬吃面,你拌醬時得先倒少許水,慢慢調,再加水,再調,這樣調出來的芝麻醬,又均勻又香。潑灰也是這個道理,水洒得勻,灰才醒得好,既不會過性,也不會有生料。”他的這個拌麻醬的比喻,不僅讓年輕人理解了潑灰的程序和其中的道理,也給他們留下了無法忘卻的記憶。

而李燮平這個學生加女婿,就是單士元看工地“看”來的。有陣子,他常去看故宮裡的一處修繕工程,不說話,背著手,繞著工地看。幾天后,他對其中一個小伙子說:“有時間到我那兒聊聊。”這小伙子就是李燮平,當時他並不知道這老頭兒是誰。

第一次登門拜訪,單士元告訴李燮平,通過觀察,他覺得他靜得下心來,動手能力也強,希望他跟著自己學習古建筑修繕。單嘉玖回憶說:“這對剛進故宮的李燮平來說,簡直不敢相信,后來又感到很緊張,為此還給父親寫了封信,意思是怕自己讓老爺子失望。”

單士元沒有錯看李燮平一顆熱愛故宮古建筑的心,一來二去,師徒的緣分被共同的研究目標牢牢拴住了,李燮平成了單士元的入室弟子,后來又成為了女婿。

專業上,單士元沒有傳授女兒什麼,但骨子裡對文物的敬畏卻在潛移默化中感染了女兒。

若是柱了拐杖去展室,進門前單士元必將拐杖放到屋外的台階上,就怕碰了文物。“父親跟我說過,他從年輕時代開始,眼裡見到的老先生們都是這麼做的,檢查文物時都把拐棍、雨傘擱在外面。”

同樣,從自己師父身上,單嘉玖也看到了老一輩故宮人的這份敬畏。“師輩們修復書畫時,若是碰到連陰天氣,雖是古稀之年,他們也從早做到晚,即使不吃飯不休息,也要把工作做完。為的是和時間賽跑,防止作品生霉。”

師父的這份“警惴”也傳給了單嘉玖。冬季供暖,工作室內溫熱干燥,把畫卷貼在牆上繃平時,單嘉玖的心也就隨著作品一起繃著,時不時看一眼,一旦發現有的地方干得過快,就趕緊噴水,以防爆裂。有時雖然白天沒發現什麼,隔夜時,心裡也總是懸著,生怕出什麼問題。

一家三口在故宮,家中卻沒有一件古董。搞文物不玩文物,是單士元的家規,也是他一輩子踐行的原則。

不僅不收藏文物,院外的文物鑒定,單士元也一律不沾邊。曾有一家國際大型拍賣公司給單士元送來請柬,希望他出面擔任顧問,單士元在退回去的請柬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一句話——“我是一個老文物工作者,不參與任何拍賣活動。”

和父親一樣,工作以外的事,單嘉玖絕不摻和。而和丈夫在一起時,兩人交流的卻又多是工作上的事。

修復書畫時,時間仿佛是靜止的,又像是長了翅膀的,轉眼,夕陽斜照,該下班了。單嘉玖從桌邊直起身,收拾工具洗了手,開始檢查水龍頭、電開關。

這情形,活脫脫像父親當年在故宮忙碌的樣子。退休后擔任顧問的單士元,還是天天來故宮走一走、看一看,在小本子上記下哪個屋頂的草長高了,哪個檐角有漏雨的跡象。

一一檢查完,單嘉玖輕舒一口氣,緩緩走出神武門。以前,走在路上,她想的更多的是父親,甚至有時會覺得父親就走在自己前面半個身子處,像在指引,又像在陪伴。但這一年來,她想的是自己:還有兩年,自己也要退休了,比自己早幾年退休后又返聘的丈夫,打算和她一起“二次退休”。想到終究有一天會離開自己的崗位,心裡才更深地體會到父親對故宮的那份眷戀和感情。

糅雜的情緒中,還有那麼一點為著兒子沒有從事與故宮相關工作的小小遺憾,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選擇,兒子沒有選擇故宮,卻有許多兒子的同齡人選擇了故宮。“現在來故宮工作的年輕人,學歷高,悟性高,什麼東西都一教就會。”對於故宮的未來,單嘉玖信心滿滿。

建院60周年時,父親曾賦詩一首,“桑榆已晚景,伏櫪心不甘”﹔父親又曾以88歲的高齡,喜迎70周年的慶典﹔雖然父親沒有等到80周年院慶,但轉眼間,自己就要替父親迎來90周年紀念了,這麼想著,單嘉玖的腳步不自覺地輕快起來。(首席記者 顧學文 實習生 曲佳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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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李放、程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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