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舟
2015年10月08日07:42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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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10月,習近平同志先后提出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重大倡議,得到國際社會高度關注。
可以想象的是,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這一條塵封良久的貿易大道,這一條被經年忘卻的荒蕪英雄路,這一片曾令我們民族血脈僨張的皇天后土,將再一次抖落風塵,踏上坦途。復興絲綢之路,重現昔日的光輝,這理所應當地屬於“中國夢”的重要部分。
未來可期,時間和實踐將會給予這一戰略構想以豐碩的果實以及黃金般的品質。
——編 者
絲綢是柔軟的。它的幽雅與奇幻、色澤與紋理,代表了精致、富庶、高貴、江南、水以及搖曳斑斕的理想生活。它是古代中國的一個世俗符號,讓先人渴望,渴望衣錦而行,吐氣如蘭。絲綢也是堅硬的。當它從中國南方的蠶桑之地一躍而起,掉頭北向時,一種神秘的意志與情懷便貫注其中,於是它就成了拓荒、西進、光榮、犧牲、開放和胸襟的代名詞。它腋下生翼,高挂於北斗之上,由此成為我們這個民族一根生動的血管,一條脊椎般的天路,縱橫西東。
誰也未曾料想,一隻卑微的蠶所吐露的內心,卻在此后風沙漫天的西域、在蒼茫無盡的歲月深處,結成了一條天網般的大道。在這條路上,走來了乳香、琥珀、玳瑁、玉石、天馬、植物和菜蔬,也走去了絲綢、銅鏡、鳳凰、紙張、印刷、儒典和燦爛詩篇。這條路不僅輸送了貿易、技術,同時也交流了思想、倫理、道德和人生觀。無疑,它是人類歷史上最具想象力和變革精神的一條通道,它用一匹浪漫的絲綢將東方和西方緊密地簇擁在了一起。它猶如一道靈光,讓古代中國獲得神示,找見了一塊“上馬石”,也找見了一片能夠憑倚的廣袤后方、一個新的方向。
1877年,當地理學家費迪南·馮·李希霍芬男爵在他的《中國》一書中第一次造出“絲綢之路”這個詞時,橫亙於亞洲腹地深處的這一條天路便逐漸撣落灰塵,露出它清晰的五官和婀娜的身姿。是的,絲綢是物質的,不僅可以穿衣蔽體,展示身份與地位,同時亦是能夠量化的,去充當貨幣和軍餉。但在我們民族的心靈史和成長史中,絲綢更是精神性的,它是獨立、自信、富裕、和平和創造力的象征。絲綢之路仿佛一組龐大而頑強的神經系統,延展於長安以遠的廣大西域,讓那裡的生民和萬物謹守四序,春種秋收,遷延至今。
太龐大,也太深邃,所以我姑且隻選取河西走廊這一段,來探究絲綢之路的奧義。
甘肅走廊,因其位於黃河上游以西,又稱河西走廊。它東起天塹烏鞘嶺,西達古玉門關,綿延一千余公裡。它南倚一脈千裡的祁連山和阿爾金山,北靠罡風浩蕩的馬鬃山、龍首山與合黎山,形成一條綠洲連綿的狹長通道。河西走廊所轄的武威(涼州)、張掖(甘州)、酒泉(肅州)、嘉峪關、敦煌(沙州),自古以來就是水草豐美、物產豐富的西北糧倉,同時又是重要的戰略要地和邊防要塞。在中國境內的絲綢之路上,尤以河西走廊底蘊深厚,波瀾壯闊,一次次地承載了我們民族最初的夢想和積極的作為。
在歷史的肌理深處,在流沙墜簡似的過往歲月中,絲綢之路究竟為我們民族帶來了什麼樣的啟蒙、怎樣的開篇?
開通河西走廊——
天馬高蹈,長歌不絕
是的,大地說明了他們。
考察世界上任一民族的歷史與發展,必須返身回向,深入她的源頭,探究她何以成為現在的全部理由。這些理由包括骨骼、血脈、經絡、基因,也包括她童蒙的開啟與稚嫩的涂鴉。古埃及人在成長初期,便貢獻了燦爛的金字塔、法老和尼羅河的無數傳說﹔古希臘和古羅馬人在他們的發聲階段,捧出了神話、傳奇、廟宇和恢弘的哲學,澤被后世的文學與藝術﹔在耶路撒冷和阿拉伯半島上,悠久的民族創立了各自的宗教,由此綿延千年,始終測度著人們心靈的深度和信仰的方向﹔在兩河流域及波斯高原,一串阿拉伯數字、一部《天方夜譚》、一座空中花園,至今猶如天籟之水,令我們捫心傾聽,獲取不竭的營養與靈感。
在我們民族的早期,也有一個抽枝發芽、表情煥然的天真童年。那時的先人們駐守晨昏,沐浴天地,身體是干淨的,精神是清潔的,一派無邪的歡樂。那是《詩經》的時代。她一點兒也不遜色,她奉獻出了瑰麗的詩篇、節氣和對這個星球上自然萬物的神奇想象。她背靠西天,在東方的土地上一個人顧影自盼,渴望淬火,求取一份庄重的成人禮。
於是,試探來了。匈奴大軍仿佛一堵垮下來的高牆,催逼著她快速成長。
如今的河西走廊,呈現出地球上除海洋之外所有的地形地貌。沙漠、雪山、戈壁、草原、綠洲、冰川,以及無垠的良田,這裡是成年后的風景。如果你不了解她的前世今生,如果你不曾聽見過風中傳來的遠古的呼嘯,你就不會愛上她。那時的匈奴人騎在馬上,顯然預見了這一片壯烈風景,他們若一陣煙塵似的席卷南下,卻冷不丁地碰見了一位少年。不,是整整一群,一群長身玉立的白衣少年。
領頭的少年叫劉徹。后世尊其為漢武大帝。
自秦至漢,我們民族的少年時代便拉開了帷幕。幸運的是,登上這個少年舞台的恰是一群天縱之才。他們好奇,奔跑,血勇,獨孤求敗,渴望征服,每一塊肌肉上都充滿了力量與雄性荷爾蒙。他們一心想看遍世上的所有風景,想去追逐落日,去觸摸地平線的盡頭。那是一個行動的時代,沒有陳詞也沒有羈絆。她碰巧遇上了南下的敵手,不免怒發沖冠,引刀一試。
那一刻,江山和社稷就寄托在這一群少年的身上。他們的名字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單子:劉徹、衛青、霍去病、李廣……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他們相信自己就是一塊耐火的城磚,要去奠基﹔他們明白自己必須做一把刀,不能躲在鞘中,自毀鋒芒。對了,還有一個姍姍來遲的使臣張騫。他第一次用雙腳丈量了這一條河西走廊,他踏勘、他摸排、他受難。像一枚尖銳的針刺破了未知的天幕,他不辱使命,幾乎用一己之力找到了方向和地平線,完成了這一“鑿空”之旅。那一刻,這個帝國在開疆斥土、在金戈鐵馬,上演著一幕幕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大戲。無疑,這是一出懇切而艱難的成人禮,讓我們民族終於技成出徒,初次飛翔。
的確,惟有大地、惟有河西走廊,才能說明這一群奔跑而壯美的少年。也恰在這裡,我們民族才正式獲得了自己的姓氏、血緣、譜系和底色,才真正擁有了自己的西部疆域、后方屏障以及夢想的糧倉。這一條千裡走廊,帶著她無盡的石窟、烽燧、城牆、崖壁和山脊,讓一個新生的帝國不僅有了廣闊的戰略縱深,也有了精神上的高度,可謂敦煌日落,大漠蒼黃,飲馬冰河處,西認天狼。
這一時期,我們民族的屬相是馬。天馬高蹈,長歌不絕。
精神高蹈在途中——
盤踞高空,心寄蒼生
一個人僅僅有了成人禮是不夠的,他還需要青春的確立。對我們民族而言,青春的揮洒和宣喻、醉酒與狂歡、追逐和認知,則是由一群從大唐盛世裡逃逸而出的詩人和釋子們完成的。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於是,在少年劉徹之后、在西進的硝煙漸漸消失后,這個國家先后有了法顯、玄奘、鳩摩羅什等人去問道、去求索,用遠方的養料填充飢渴的求知欲望。至今,矗立在涼州城內的羅什寺,仿佛仍在用一枚枚珍貴的舌舍利訴說著當年的腳印、美和青春。
在求法僧的另一側,於河西走廊的晨昏中還有一群詩人銜命出走,一路上題詩作賦,歌吟不斷。他們用平仄和聲律給大地貼標簽、命名、記錄,尋求一種新的可能。他們給這個國家帶來了新的視角、新的敘事和新的道路,帶來了別樣的方言與風俗,也帶來了一個又一個新鮮的地名。他們的詩歌和漫游、想象與書寫,是那個燃情歲月裡的暢銷書和焦點。他們內心的律令就是西進、西進、西進,每一個詩人就是一支軍團、一個獵獵遠去的輕騎兵。那一刻,他們一定沒有被貶謫、被拋棄的孤兒感。因為他們是我們民族最優秀的一批先遣軍,他們相信自己的拳頭上能站人、胳膊上可跑馬,相信惟有曠野中才有光榮與盛名,但必須靠一腔血勇和青銅之骨骼才能去爭取、去擁戴、去捍衛。
說到底,那時的他們,心中還有一個偉大的信條:天下!
天下的秘訣其實就兩個字:興,亡!興亡之際有一支筆,一卷空白的汗青就在你的面前逼視你,讓你抉擇。那一剎,天下也等於一冊史書。菩薩心,霹靂手,你要麼流芳要麼遺臭,它會一絲不苟地書寫你,毫無綏靖和模糊。
天下還有一個詞:天良!他們篤信三尺頭上有神明,有一根尺子在測度,有一杆秤在掂量,有一盞心燈永遠不會被無辜地吹滅,像永恆的太陽。
天下另有一個同義語:蒼生!
因為,那時候的江山遠闊,是用來眺望和珍愛的﹔那時候的月亮朴素,是用來懷想和寄托的﹔那時候的飛鳥有翅膀,野獸帶牙齒,大地上四季分明,是和蒼生一起合唱的﹔那時候一封家書蓬頭垢面,足夠跑垮一匹馬,跑爛十幾雙鞋子﹔那時候的錢叫銀子,是月亮白的,揣在懷裡是沉甸甸的﹔那時候還有一種普天下的香草,名叫君子﹔那時候天上有鳳凰和鯤鵬,地上有劍客與死士,身上背著忠義和然諾﹔那時候的心也是亮的,一睜開眼睛就知道天良猶存——所謂的天下其實是每一位蒼生的。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於是,像李白、王昌齡、岑參、王翰等諸多詩人的翰漫詩篇,有著她命運般的來路,也宣喻了她不可遏止的方向。向西突進,經略西域,這是當年的國家敘事,也是我們民族在那一個青春年代的敘事主軸。此可謂劍影處,飛沙走石,夢功名,投筆也昂藏。英雄路,正堪回首,標漢追唐。
無疑,經歷了這一場焰火噴涌的青春期,我們民族的屬相是龍。盤踞天空,佛雨洒布。
遠眺曾經的長路干涸——
生命停滯,血脈委頓
而后,我們民族成為泱泱帝國,坐在沉重的龍椅上——她有了刻板的秩序與等級,有了嚴格的禮儀和規制。她的富裕和胃口讓身形漸漸肥胖起來,蜷作一團,忘了眺望和警醒。她的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放棄了追逐與夢想。她推行嚴格的海防和塞防,鴕鳥一樣,令自己的版圖慢慢枯干,逐漸板結,以至於內心坍塌而成深淵般的黑洞,吸食著一切向外擴展的沖動、一切積極的作為。
她不再血勇,更不凌厲,相反卻開始咳嗽,開始養生。她煉丹。她富態。她圓滑。她開始灰頭土臉地從河西走廊大規模地收縮,埋頭於宮殿與朝堂,自錮於內訌和權術,分心於茶藝及歌舞。即便蒙元和努爾哈赤們像一堵堵高牆傾軋而下,她也隻能衰弱無力,精神上揮刀自宮,顧影自憐。
至此,河西走廊荒蕪了,蕭條了,干涸了。在罡風和塵暴掩埋不住的大路兩岸,迄今仍留有往昔英雄的轍印和箭矢,仍有哀歌以及狼煙遍地的灰燼。“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如此凜冽剽悍的謠唱,在后世歲月幾近傳說。
致命的是,塵封的河西走廊讓我們民族失卻了一次建立真正的國家性格的機遇。國家性格不僅僅是一個民族的表情或感性的表達,更是骨骼、血脈、經絡和基因,靜水深流,金沙深埋,一再契入到民族的心理與肌理的最深處,凝成思想和價值觀,須臾不可更替,惟有不斷充盈和豐富,才能勃興而闊大,猶如參天之樹。究其裡,國家性格就仿佛一根帶電的脊椎骨,能讓一個民族挺立,持續地擁戴和保有她的民眾、傳統、文化、歷史與錦繡山川。在它的庇護下,家庭、社會、文明和繁榮都將成為一種常態。一根帶電的脊椎骨,往往會在歷史的重大關口霹靂而下,爍燁光輝,一剎那照亮腳下的道路和方向。但是,在河西走廊以至整個絲綢之路塵封之前,我們民族卻來不及去整理、鍛造和熔鑄,從而失卻鳳凰涅槃的寶貴時刻。
然而,在地球的另一壁,美利堅民族卻輾轉西進,抓住了一次重大機遇。如同地中海之於希臘人,大規模的航海之於葡萄牙人、英國人,絲綢之路之於我們民族一樣,每一個邊疆都提供了新的機會、新的領域、新的精神契機。新的邊疆等同於新的經驗、新的活力,等同於一個民族脫胎換骨的壇場或高爐。與我們民族的青春期一樣,拋別老歐洲的美國西部的拓荒者們,在此后兩個多世紀的密集謳歌中將最華麗的辭藻獻給了西部。她的遼遠和赤裸、蠻荒和富庶、殺戮與生機、艱辛與成就,橫亙在每一個意欲撥馬西去者的面前。它是致命的誘惑,亦是深刻的挑舋。西部是動態的,邊疆之外另有新的邊疆和新的地平線,喝令人們去發現、去開拓﹔西部是試金石,在她面前,所有的虛妄、自滿和虛假都會被剝去偽裝。於是,一切都發生了。美國人開始了對自己國家性格的奠基與塑造。他們信賴自己的一雙手勝於一切,他們講究實際而富於創造力,他們有充沛的精力和活力……所有這些乃是廣闊西部的美麗賜予,也是遠方以遠的邊疆所賦予的顯著特質。可以說,美國歷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向偉大的西部進軍的歷史。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重啟絲綢之路——
“中國史詩”,真正開篇
獅子,畢竟是獅子。它醒來了!
事實上,塵封千年的絲綢之路並不是遠避一隅,也沒有離開過我們民族的文明進程一時一刻。相反,在消失的滾滾歲月裡,她用自己枯干的脊梁獨自支撐起一片浩瀚西天,靜候著罡風盡逝、重拾山河的那一天。她用不曾涼卻下去的壯烈風景,保存下對英雄挽歌的記憶、追懷和景仰﹔她用流沙墜簡似的訴說,閃現出昔日的爝火、殺伐與呼嘯﹔她也用縱貫千裡的脈脈深情,結交四鄰,吁請和平降臨,合作共贏,來為我們民族的昨天、今天和未來懇切祈禱。她沉浸。她不語。她內斂。她在靜待撥雲見日的時刻。
如河西走廊這般優美的倉庫,她不僅參與到世界上惟一將五千年文明完整帶入今天的國家行動中,還以自身的存在保存下對早期文明的書寫與珍愛。她遺址遍地,有關絲綢之路的吉光片羽俯拾皆是。比如敦煌。在我這個詩人的眼中,敦煌不光是一座莫高窟,實際上她是幾種文化的總樞,是古代西部中國甚至中亞以遠的文化首都。無論從歷史、地理、軍事、貿易、宗教、民族和風俗,還是從我們民族的緣起與精神氣象上講,她都有一種奠基或啟示的意義。敦煌也不是因為藏經洞的發現才廣為人知——她始終佔據著大陸腹地深處文明的制高點。她是地標,她亦是領頭羊。
一定的,隻有在這個方向,我們民族的龍馬精神才有了根據和源頭,我們民族也才能重新找回曾經的強勁脈搏。
是時候了。“一帶一路”的提出,不單是國家層面的審慎思考和戰略選擇,還是我們民族復興、和平崛起的主動作為,更是這一條輝煌大路的再生之旅。朱雲漢先生在《高思在雲:一個知識分子對21世紀的思考》一書中說:21世紀最重要的挑戰就是去理解、應對中國崛起及其帶來的世界秩序的重組﹔在過去的300年裡,隻有4個歷史事件可以跟中國的崛起相提並論。第一是18世紀英國的工業革命,第二是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第三是1917年的俄國十月革命,第四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美國的崛起。
洵不虛言。重開河西走廊以及絲綢之路,就是要找回我們民族不曾消逝的少年時代和青春歲月。
血沒有變涼,夢依舊滾燙。
2014年7月,在一次講話的結尾,習近平主席引用了一生鐘愛中國文化的美國詩人瑪麗安娜·摩爾的詩作《然而》:
勝利不會向我走來,
我必須自己走向勝利。
同樣的情懷和熱忱,也曾經出現在康乾盛世詩人黃仲則的《將之京師雜別》:
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
而今,重新敞亮一新、開闊包容的河西走廊乃至整個絲綢之路,將會是我們民族復興大業、實現夢想的“冰天躍馬”之旅,更是“中國史詩”的真正開篇。
(制圖:蔡華偉)
《 人民日報 》( 2015年10月08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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