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前結婚照裡的這匹山頭,就是他們現在身后的這座山,兩人的心也越貼越緊了。
巡山的午飯,是隨身攜帶的又干又硬的火燒饃。
景祥俊對大山裡的一草一木,都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
這條山路,景祥俊走了18年,她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
景祥俊有時也會在火塘旁哼上幾段小調,在丈夫聽來這是山上最美的鳥鳴。
每天,景祥俊都要寫下一段護林日記。
孤獨 、寂寞,危險、恐懼……行走在大山裡,這就是最典型的感受。
18 年前,從城市讀書畢業的景祥俊,一個漂亮的姑娘,卻一頭扎進了位於川東北 的 米 倉 山麓,將青春與熱血交付給莽莽森林。
18 年 過去,潮濕陰冷的森林在她身上留下難忍的病痛,歲月也在她的臉上刻下滄桑印記,景祥俊卻從沒有 離 開 過 這裡,她就像一棵無名樹,深深扎根在密林深處。
關於黑娃子的傳說,她聽得比誰都多,她怕死了黑娃子,但她卻守護著黑娃子,防止有人獵殺。
十幾年前,醫生檢查發現她的腎臟開始萎縮。前年,她去成都檢查,發現左腎已經完全消失,而右腎還在逐漸萎縮。現在,她每天要吃三次藥。
在茫茫荒林中,她渴望遇到人。但每每遇到挖藥材的農民,她都要堅決勸離。在將農民勸下山后,她往往會在后邊望很久,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
黑娃子的傳說
在米倉山脈南麓,關於黑娃子的傳說,經久不絕。
米倉山高大雄奇,綿延數百公裡,西接摩天嶺,東接大巴山。從巴中通江縣城往北80公裡,就到了諾水河的溶洞群,溶洞群之上,就是米倉山南麓。這裡海拔1500米,植被茂密,樹木遮天蔽日。
這樣的森林,毒蛇,毒蜂,毒虫層出不窮。
最恐怖的,當然是當地人俗稱的“黑娃子”(黑熊)。
黑娃子藏於密林間,常常悠閑地四處漫步,一雙大手,比人的臉還大,爪子足足有十厘米長!
黑娃子會站著走路,比人還高,肥滾滾的,體重一般在兩三百斤。
遇到黑娃子,跑是沒有用的,因為它跑起來比人還快,一跳一跳的,就追上了。
遇到黑娃子,你爬樹沒有用,因為黑娃子爬樹比人厲害,用兩個爪子緊緊抱住樹干,兩腳一登,嗖嗤嗖嗤就上樹了。
遇到黑娃子,隻有裝死。但裝死也很危險,因為它用長嘴觸在你的鼻子上,一直要呆很久,如果發覺你有呼吸,就直接用爪子扒你的臉皮。
……苟家坪2社的村民熊正林,現在已經73歲,年輕的時候,有一年,他在叢林的小道上,突然看到前邊有一個高大雄壯的身影,在地上一拐一拐的走著。
祖上留下來的傳說,讓熊正林意識到,這就是黑娃子!他轉身就跑,不想黑娃子發現了他,朝他沖過來,幾步就追上了!黑娃子站起來,一把朝他臉上抓去!半邊臉被活活撕下來……
不過,熊正林僥幸逃脫了。現在,他的臉看上去非常嚇人,大家都從他的臉上,知道了黑娃子的厲害。
在連綿起伏的米倉山,除了黑娃子,還有野豬等猛獸,它們常常橫沖直闖,獠牙長而尖利,直取人性命!
所以,人們都懼怕上山。
老房子和她的家
所有人都不願進入森林。景祥俊除外。景祥俊是個女人,長相秀氣,體重隻有80來斤,不到黑娃子體重的一半。
關於黑娃子的傳說,她聽得比誰都多,她怕死了黑娃子,但她卻守護著黑娃子,防止有人獵殺。每天她都要上山,在叢林中穿梭。
18年前,景祥俊來到米倉山南麓,在大包梁住下。
那是1997年,她中專畢業,22歲。那時候她風華正茂,身體豐潤得如盛開的荷花,而腰身卻如三月的柳條,年輕姑娘的臉龐,紅成一朵桃花。一張舊照片上,景祥俊嬌羞著坐在那裡,惹人疼愛。
誰也沒有料到,就是這樣一位漂亮姑娘,在這樣的深山老林裡,與黑娃子和野豬、毒虫為伴,一呆就是18年。
米倉山有上百個山峰,大包梁只是南麓的一個山頭,這片山林,大約一萬畝。景祥俊住在大包梁邊緣,這裡有一排老房子,建於上世紀50年代。因為缺少光照,房間裡始終彌漫著一股霉味。一個房間裡,擺放著一張農村老式的木架子床,挂著已經發灰的白色蚊帳,一張簡陋的書桌,這就是她的起居室。另一個房間,空蕩蕩的擺著一張破的長條木椅,角落裡放著一台老式的14寸電視。電視很久沒用過了,布滿灰塵,黑黢黢的。
旁邊一間房,中間有一個直徑兩米的火塘,火塘堆著厚厚的木灰,火塘上方,吊著一個鐵鼎罐,鼎罐已經有些年深,外面漆黑。在巴中,用鼎罐做飯,被視為落后與貧窮的特征——窮得燒鼎罐。這間房屋的角落,用棕繩吊著幾條黑黢黢的臘肉。
這些,就是景祥俊的全部家當。
早餐、火燒饃和藥
7月12日,天氣晴朗。早上6點,大山裡霧氣彌漫,填滿了偌大的山谷,形成一片壯闊的雲海。
景祥俊的房子,就像大海裡的一葉孤舟,獨自飄在雲海之上。
雲海裡,各種野獸和鳥兒早起覓食,發出各種叫聲。哼哼叫的是野豬、呱呱叫的是老鴰……
景祥俊還在夢裡,丈夫張志才悄悄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
他走到火塘前,取下鼎罐,摻些水進去,倒一碗米進去,用打火機點燃火塘裡的樹葉,煙子燎得他眼淚直流。放上幾根干柴,火就起來了。
他又從面口袋裡撮了一碗面粉,用水調了,揉成一個面團,壓成薄薄的面餅,舀了一瓢糖包在中間,再壓扁,在火塘的灰裡刨出一個坑,把面團放進灰坑裡,蓋上。
煙子飄到窗外,窗戶上方的蜂桶裡,成群蜜蜂飛出來,嗡嗡嗡嗡跳起8字舞。
張志才燒了會火,站起來看看,鹽已經不多了,糖也隻剩下一點,幾個月沒有下山了,家裡的東西都用完了,他盤算著該下山去一趟鎮上。
來去一趟可不容易,得走上半天時間。
鼎罐的飯冒出了鍋巴香味,他滅了火,用濕帕子蓋在鼎罐的提手上,從鐵鉤取下鼎罐,放在一旁,然后回到起居室。
“景祥俊,景祥俊。”他輕輕喊了兩聲,景祥俊沒動。
他走到床前,拍了拍,景祥俊醒了。
“起床吃飯了,吃了好上山。”景祥俊爬起來,麻利地穿好衣服,洗臉,刷牙。走到火塘前,兩個人,兩飯碗,張志才坐在小凳子上,景祥俊端著碗站在門邊吃。
吃過早飯,剛好7點。景祥俊開始吃藥。舀了一碗水,撕開藥包,將好幾十顆藥倒在手心,放進嘴裡,喝一口水,脖子一仰,咕嘟就吞下去。
十幾年來,她每天都要吃三次藥。景祥俊身體不好,十幾年前,醫生檢查發現,她的腎臟開始萎縮。前年,她在成都檢查發現,左腎已經完全消失,而右腎還在逐漸萎縮。吃藥,是為了竭力保住右腎。
吃完藥,景祥俊走到火塘前,拿起一根棍子,刨開木灰,金黃色的面團露出來,已成了堅硬的饃,散發著麥香。
景祥俊拿來布口袋,把饃放進去。又打開針藥盒,拿了幾支葡萄糖,帶上中午要吃的藥。這時張志才已換好衣服,戴上草帽,拿起一把長長的砍刀。景祥俊也戴上帽子,把一個工作証挂在胸前,撿起階沿上的鐵耙,喊了一聲“走!”
景祥俊走在前邊,張志才跟著。兩人朝屋后的羊腸小道走去。小道向密林深處延伸,最后沒入林海。
巡山板板橋溝
這些年,一萬多畝的包家梁,叢林裡遍布了景祥俊的足跡。今天,他們要去板板橋溝。
景祥俊繞過屋后,朝上邊走。張志才把她叫住:“你咋走那邊哦?”景祥俊飛快回答:“大栗瓣子灣多大一個‘葫蘆包’(毒蜂窩),我害怕!”
張志才拗不過,隻好朝上邊走。
“葫蘆包”的厲害,景祥俊領教過。1997年夏天,她剛從學校畢業來到大包梁。那天,她正在向陽坪砍撫育——把叢林裡的灌木全部砍掉,讓喬木更好生長。砍著砍著,突然聽到嗡的一聲,一個“葫蘆包”炸開了鍋!
毒蜂密集地朝景祥俊進攻,頭上,臂膀上,到處爬滿了毒蜂。多虧張志才發現及時,她才撿回一條命。
從那以后,隻要看到“葫蘆包”,景祥俊就覺得頭皮發麻,一定要繞道走。
林間寂靜無聲。幾天不走,這條路就又長滿了荊棘。張志才揮動著手上的砍刀,把路上的刺砍掉。路中有些落葉,景祥俊用鐵耙耙到路兩邊。她擔心落葉堆積多了,如果有人經過,扔下煙頭火種,就會引燃山火。
張志才老實憨厚,一路上沒什麼話。“張志才!快看!毛溜!”景祥俊驚呼起來,像18年前的小女孩。張志才轉過頭,路邊鬆樹上,一隻鬆鼠嗖嗖地跳,從一棵樹上,一縱就跳到了10多米外的另一棵樹上。
路兩邊,各種各樣的樹木,成就了這片林海。景祥俊對所有的樹木,都爛熟於胸,哪裡的樹多粗,長得什麼樣子,她都可以數得出來。
漆臊子的葉子不能碰,皮膚一接觸就會紅腫﹔青蛙樹長得很高,鳥兒喜歡在上邊唱歌,景祥俊也不知道它的學名,因為樹皮碧綠,她就把這樹命名為青蛙樹。
岩石上有三個大字:“注意防”,景祥俊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塊,在防字后邊添了個大大的“火”。幾個月前,她才提著一桶石灰寫了防火標語,這個火字被雨水沖刷掉了。
森林裡響起歌聲
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了擔樹埡。擔樹埡有一條小溪溝,每逢雨季,可以看到飛泉流瀑,不過,這幾天沒什麼水,一棵直徑半米的青蛙樹,橫擔在地上。
景祥俊坐上去,把鐵耙靠在樹上。張志才坐在另一頭,揭下草帽扇風。
景祥俊突然想唱歌,她清了清嗓子。“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跳下了山崗走過了草地來到我身旁……”
這首歌,是她讀中專的時候學會的,那時候,縣城裡的一幫小姑娘小男孩,都喜歡唱歌。
景祥俊突然想起在縣城讀書的日子,想起那曾經青澀的年華。
過了擔樹埡,朝上走十來分鐘,就到了一塊平地,這裡的路比較寬闊平坦。
一隻死去的黃羊,躺在路邊,已經腐爛,隻有皮毛在。“你看咋個的?有死羊子。”“黑娃子咬死的嘛。”張志才淡淡地回應。
提起黑娃子,景祥俊背心一涼,便不再說話,默默跟在身后。
巡山這麼多年,景祥俊最怯的,就是黑娃子。關於黑娃子傷人的事情,她聽得太多太多,她也曾幻想過好多次,如果遇到黑娃子自己怎麼辦,但想來想去沒有什麼辦法,只是剩下恐懼。她曾經看到過黑娃子,有一次,她在樹林裡砍灌木,聽到山下有小牛一般哞哞的叫聲,朝下望去,不遠處,一隻大的黑娃子,帶著一個小的,在小徑上走著,她停下刀,藏在樹籠裡,動也不敢動。
還有一次,她在屋后抱柴,聽到黑娃子的叫聲,就在旁邊的樹林裡,她嚇得扔下柴就躲到屋裡,很久不敢出來。
黑娃子可怕,但巡山還得繼續,這18年來,她硬著頭皮,走在森林裡,工作一點都沒有落下。
勸走採藥農民
路上,她聽到有人說話,是兩個山下的農民。景祥俊亮了亮胸前的工作証,“你們上山來干啥呢?這裡是國有林場,不能上來挖藥哦!”兩個人一看景祥俊,就說馬上下山了。
景祥俊知道,這些人上山來,一般是挖藥材的。保護國家的林業資源,是景祥俊的工作內容之一。這些年,她勸阻過無數的人,也制止過無數的人。其實,在茫茫荒林中,她渴望遇到人。至少,可以說說話。將農民勸下山后,她往往會在后邊望很久,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
但偷偷上山的人,並不是所有人都善意。有一年冬天,氣候干燥,枯葉鋪滿森林每一寸土地,正是防火的緊要時節,景祥俊看到了一個上山挖藥的農民。“你身上帶打火機沒有啊?”
“跟你有啥子關系!”對方回敬一句。“那不行哦,我們要檢查!”景祥俊走過去,對方卻揚起了手上的砍刀!
“大叔,我是護林員,防火是我的工作。”景祥俊揚起胸前的工作証說,“要是山被燒了,你要坐牢……”最后,對方聽了話,離開了山林。
到了板板橋溝,已近中午。馬上就要開始工作了,需要補充能量。張志才打開包,拿出早上燒好的饃饃,掰成兩半,左手往嘴巴送,右手遞給景祥俊。景祥俊接過來,咬了一口,又喝一口水。
饃很香,可是已經變硬了,不那麼好吃。就著水,終於吞完了饃。
一個月沒來板板橋溝了,灌木蓬得密實,一些藤纏著大樹朝上爬。
坐了一會兒,景祥俊拿起刀,鑽進灌木叢,貼著地開始砍,所有的雜樹雜刺,被砍倒放在地上。砍一會兒,用鐵耙耙開,留出一條道來。遇到喬木幼苗,她就小心砍掉周圍的雜草。
砍了一會兒,歇下來坐坐,張志才接著砍。兩人替來換去,幾個小時很快過去了,抬頭望望,密林篩下的日影,已經西傾。
“該下山了!”張志才說。景祥俊停住,抬頭望望,喘了口氣。她知道,不能再耽誤了,天如果黑了,很多動物就會出來……她拿出兩支葡萄糖,用刀背敲了,喝下。她身體一向很差,要完成日常工作,補充營養是必須的。
兩人拿了工具,一前一后朝山下走。景祥俊回頭望望,砍了的灌木,才將近一畝。剩下的九千多畝,還要慢慢地砍…… (記者 苟明 肖茹丹謝穎攝影譚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