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沂
2016年12月20日08:37 來源:光明日報
2016年4月28日,習近平主席在亞信第五次外長會議開幕式上發表重要講話指出:“‘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弱肉強食有違時代潮流,窮兵黷武締造不了和平,互諒互讓才能帶來穩定,堅守道義才能贏得持久安全。”
“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出自《史記·商君列傳》,趙良勸說商鞅積德行善、明哲保身:“《書》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將欲延年益壽乎?則何不歸十五都,灌園於鄙,勸秦王顯岩穴之士,養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將貪商於之富,寵秦國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亡可翹足而待。”不過,“恃德者昌,恃力者亡”並不見於今本《尚書》。按照唐人司馬貞《史記索隱》的說法:“此是《周書》之言,孔子所刪之餘。”“孔子所刪之餘”恐出於臆測,但以之為“《周書》之言”,當屬有據。
自從跨入文明時代,中國就極其重視人倫關系,正如孟子所說,“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但當時支配人們思想的,主要是傳統宗教,也就是天命思想。到了殷周之際,以文、武、周公為代表的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由殷之代夏、周之代殷的歷史,對傳統宗教進行了一次深刻、徹底的反思,發現並非“天命不僭”,而是“天命靡常”,“惟命不於常”,甚至“天不可信”。至於夏、殷兩代的廢替,皆因“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原來,社會發展變化的最終根據,並不是神秘莫測的天命,而是人的德行。在這方面,周初統治者可謂身體力行。史載虞、芮兩國為爭奪邊界的土地鬧得不可開交,便一起去找時為西伯的周文王評理。他們到達周國以后,發現“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於是十分慚愧,雙雙讓出有爭議的土地。這正是《尚書·周書》提出“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的歷史背景。
自此以后,尊德重道的思想逐漸深入人心。《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載,春秋時魯國大夫叔孫豹和晉國大夫范宣子曾就什麼是“死而不朽”各抒己見。叔孫豹說:“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從“聞之”二字看,其下三語乃當時流行的格言,代表了時人的共識。為什麼“立德”“立功”“立言”可以不朽呢?那是因為其人雖死,但其道德、功業、說教已被載入歷史,為人們世代傳頌,經久不滅。因此,如果說西方人的不朽存在於上帝的話,那麼中國人的不朽存在於人們心中。“立德”居“三不朽”之首,可見中國人對道德的珍視。
春秋以降,諸子蜂起,“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的思想為儒家所發揚光大。作為儒家學派創始人,孔子不但提出了一整套倫理道德思想,而且將其用於政治。他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用道德治理國家,那麼人民就會像眾星朝斗那樣維護君王和社會。孔子雖然不否定刑法,但他認為,德治更加根本。他曾將政令法治與道德教化做了一個比較:“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如果用政令來引導人民,用刑法來約束人民,那麼他們雖然也能免於犯罪,但會喪失羞恥心﹔如果用道德來引導人民,用禮樂來約束人民,那麼他們不但不會犯法,而且有羞恥心。短短數語,卻包含著極其深刻的道理,是有人性論的基礎的。人性有善有惡,政令刑法遏制陰暗的一面,道德教化發揚美好的一面。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而以道德教化為根本。羞恥心就屬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是道德的基礎,如果失去了這個基礎,縱然人民免於犯罪,但不可能樹立起良好的道德風尚。這是孔子德治思想的根源。
不僅如此,孔子還將“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的思想用於處理國家之間和民族之間的關系。對於周邊的蠻夷戎狄,孔子並不主張武力征服,而是堅持用文化和恩德去感召他們。他說:“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孟子區分王道和霸道,更是對“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的進一步闡發:“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裡,文王以百裡。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所以,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勸說那些國君行仁政,施王道,諄諄告誡他們“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
然而,歷史似乎和孔孟開了個玩笑——最終征服六國、統一天下的並非行仁政、施王道的國家,而是赤裸裸推行霸道的秦國。這是不是意味著儒家政治學說的失敗、“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思想的破產呢?且慢!我們不要忘記,秦王朝在歷史上不過存在了短短15年,而正是由於弘揚儒家學說,繼秦而起的漢王朝才得以長治久安!歷史又一次印証了“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是顛扑不破的真理。
(作者系曲阜師范大學孔子文化研究院研究員、國際儒學聯合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孔子研究院尼山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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