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守雲
2020年06月30日09:39 來源:中央紀委監察部網站
我的父親焦裕祿
焦守雲
父親去世已經50年了。
1922年8月16日,父親出生在山東省博山縣的小山村自耕農家庭裡,小學畢業生,青少年時代他曾逃過荒、要過飯,做過長工、打過短工,還當過挖煤工。
父親1945年參加革命,194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47年隨軍南下,曾經在河南尉氏縣搞過土改,他工作最長的時間是在洛陽礦山機器廠(以下簡稱“洛礦”),他在那兒工作了9年。
在洛礦,父親完成了從小學生到大學生的深造。廠裡把他作為選干生派到哈爾濱工業大學學習,畢業后他又到大連起重機廠當了2年的實習車間主任。父親在洛礦擔任過車間主任、調度科長等職,1962年年初,他又調到當年參加土改的尉氏縣,當了半年的縣委副書記。
1962年冬天,他調到河南蘭考縣,任縣委第二書記,幾個月后任縣委書記。父親在蘭考的那段時間,也是大家最熟知的時期。
帶頭治“三害”,就是要在困難面前逞英雄
蘭考縣位於河南東部,與山東搭界,北依黃河,是歷史上多災多難的地方。黃河多次改道,給蘭考留下了大片的沙荒地、鹽鹼地及內澇。風沙、鹽鹼、內澇“三害”給蘭考帶來了多年的災難。
1962年冬天,父親到蘭考工作,這一年也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最后一年。“三害”加上自然災害,蘭考的糧食產量降到歷史最低點,畝產隻有43斤。當時蘭考有36萬人,災民近20萬。蘭考緊鄰隴海鐵路,火車一來,大家都哭著喊著往火車上擠,災民要逃荒到豐收區去。
在蘭考,父親組織的第一次工作會議在縣火車站召開,因為當時災民每天都集中在火車站。父親指著逃荒要飯的人群對參加會議的委員說:“同志們,災民們背井離鄉去逃荒,黨把蘭考36萬人民交給我們,我們不能讓他們有飯吃、有衣穿,是我們失職啊!”
“三害”不除,蘭考就永遠擺脫不了貧困。面對大家的畏難情緒,父親動情地說:“小雞憑著一雙爪子撓食吃還餓不死,我們有黨的領導,有36萬蘭考人民,每人都有兩隻手,還愁治不了災,養活不了自己嗎?重要的是我們有沒有生產自救的決心。隻要我們發揚挖山不止的愚公精神,一定能夠挖掉窮根。是共產黨員,就要在困難面前逞英雄!”
當時蘭考的沙土地有24萬多畝,風沙非常大,一刮風水井都會被沙填平,晚上關好的門第二天就能被風沙堵住。當然,最可怕的還是蘭考的沙丘,一刮風,沙丘就隨風滾動,危害很大。
“必須查清風從哪來、到哪去,哪兒是風口,不能再讓沙丘到處流動。”這是一項非常艱苦的工作。風最大的時候就是父親他們查風口的時候,風刮得他們睜不開眼,一張口就是滿嘴的沙土,合上嘴,嘴巴裡就咯吱咯吱亂響。可就是在那樣的條件下,他們查清了蘭考的風口和風沙走向。
查出了風口,如何治理風沙?大家著急。一天早上,父親在村口看見一個農民拿黏土封墳,父親問他為何這樣做。農民說,這是他母親的墳,一刮風,墳頭就沒了,拿黏土封上墳,種上草,再大的風也刮不動,隻要一個上午就能封好。當時父親就想,蘭考36萬人還愁封不上那些沙丘嗎。回去后,父親立即召開會議,提出“貼上膏藥、扎上針”的計劃,貼上膏藥就是拿黏土把沙丘封上,扎針就是種上樹,時間長了再大的風也刮不動沙丘了。沙丘不流動了,沙土地就好治理了。
但執行計劃時又遇到了困難,大家吃不飽肚子,怎麼干重體力勞動?父親召開了動員大會,他說:“……如果你們留下來治理沙丘,我保証你們能吃飽。”
蘭考的土地上不長糧食,父親組織多個小分隊用救濟款去豐收區採購蘿卜干、紅薯片、粉條等代用糧。於是,許多村民就留下來勒緊褲腰帶干,有了領導干部帶頭,村民也發揮了沖天的干勁,很快,他們就用最簡單、最實用的辦法解決了封沙丘的問題。
蘭考有16萬多畝鹽鹼地,寸草不長、顆粒不收,鐵路兩邊都是白花花的,像剛下過小雪。上世紀50年代,那裡的老百姓賣小鹽,不交稅。要是地裡全是鹽還好,地裡有鹽、有硝也有馬尿鹼,必須區分開來。當時蘭考沒有鹽鹼化驗器,父親就說:“我有一個從老農那學的辦法,這個設備人人都有,結果准確、攜帶方便,那就是咱們的舌頭,咸的是鹽,涼的是硝,又騷又臭的是馬尿鹼。”父親領著大家嘗遍了蘭考的鹽鹼地,把土地做了一個大致的分類。
治鹽鹼非常難。父親下鄉的時候發現一個農民的菜長得特別好,問其原因,才知道是農民把一米以下的土挖上來翻到上面來種地,土質能維持一兩年。“蘭考急需生產自救,這樣做起碼能解決當年的吃飯問題。”於是蘭考就開始了土地深翻工作。1963年,在經過改造的鹽鹼地上,終於種上了庄稼,蘭考取得了1958年以來最好的收成。
蘭考位於黃河最后一道彎的拐彎處,黃河泛濫給蘭考留下了許多坑坑窪窪的地方,根本種不了庄稼。更可怕的是一旦下雨,就會造成嚴重內澇。1963年8月2日到9日,下了整整8天的大雨,蘭考人稱為“白帳子雨”。雨又大又急,洪水橫流。除了留下兩位值班的同志外,父親帶著縣委其他同志去各地考察水災情況。
面對這樣的大雨,有村干部犯愁,寫了一首打油詩:吃也愁、穿也愁,住也愁、燒也愁,前也愁、后也愁,黑也愁、白也愁,進門愁、出門愁,愁來愁去沒有頭。讀完后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一些村干部也跟著哭。平時性情很好的父親當時就急了:“哭有什麼用,天還是要下雨、地還是會積水,哭要是有用,我就帶頭哭。”於是趴桌子上做了一個哭的樣子,同志們看他這樣就破涕為笑了。父親說:“沒有抗災的干部就沒有抗災的群眾,群眾都眼巴巴看著縣委,干部如果不能挺直腰杆,群眾就不能充分發動起來。這叫‘干部不領,水牛掉井’。”在父親的帶領下,一支由水利技術人員、當地干部和縣委工作人員組成的考察隊伍出發了。父親生前就畫了許多蘭考地形圖,但還有很多沒畫完。父親去世時,群眾打出的橫幅是:“揮淚繼承壯士志,誓將遺願化宏圖。”
他管村裡的大娘叫“娘”
在治理“三害”過程中,父親提出了“深入群眾、相信群眾、依靠群眾”的工作要求,每次到農村,他都要去最窮的那家人家去吃百家飯。“隻有到最窮的人家去,看屋裡有沒有糧食,床上有沒有被子,老人身上有沒有棉衣,才能了解這個村到底是什麼樣的。”為此,他曾經在一個飼養員老大爺的牲口棚裡住了三天三夜。
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裡,父親和同事到了一個五保戶家裡,那家裡一共兩口人,老大娘是盲人,老大爺是個病人,躺在床上不能動。父親到了他們家,習慣性地看了一圈后,就坐到老大爺床頭問寒問暖。這時候,大娘摸摸索索地走了進來,拉住父親的手問:“你是誰啊,大雪天,你來干什麼?”父親拉著大娘的手喊了一聲娘:“娘啊,我是您的兒子,毛主席派我來看望您老人家。”父親喊人家娘,不是到蘭考的習慣,在解放初期參加土改運動時,他看見村裡頭和他母親年齡相仿的女同志,都喊人家“娘”,一是出於他親近群眾,二是他離開他娘的時間太長了,也一直沒時間回家,他把這種感情寄托在老百姓身上。
當時,一個農民的孩子病得比較重,因為沒錢給孩子治病,家裡已經准備等孩子咽氣了,送到村外去掩埋。父親下鄉的時候知道了這事,趕到孩子家裡,對身邊工作人員說:“這孩子還有呼吸呀,這是咱農民的孩子,趕快把孩子送到縣醫院去,想盡一切辦法救活他。”后來這孩子被救活了。父親去世后,孩子就改名叫張繼焦,今年繼焦已經50多歲了,一直在蘭考縣焦裕祿紀念園工作,他經常對別人說:“我這輩子就做好一項工作,就是為我的焦裕祿爸爸守墳,焦裕祿爸爸的墳,我是離不開了,隻要我能動,我就守在這裡。”
父親在蘭考就留下了4張照片,那時候,照相是奢侈的事。4張照片中隻有一張是他自己願意照的,是那張他站在泡桐樹下掐著腰照的相,其他都是別人偷著拍的。在蘭考他沒有一張工作狀態的照片,他當時總是對搞宣傳的同志說:“你應該把鏡頭對准群眾。”鏡頭對准群眾,群眾干勁就更足了,他們說:“使勁干哪、使勁干哪,你看他們給咱照相呢!”
……
他身邊的物件,都成了與疾病斗爭的見証
到了1963年11月,父親的病越來越重,肝疼得也越來越厲害。他越來越瘦,臉色又青又黃,顴骨高高聳起,變得憔悴不堪。他身邊的一切物件,都成了他與疾病斗爭的見証。
剛開始,父親肝疼時,就用茶杯蓋上的疙瘩使勁頂肚子裡的疙瘩。如果在寫字,父親就會用鋼筆伸進去摁著﹔如果兩隻手都被佔用,他就用刷衣服的刷子一頭頂著肝一頭頂著藤椅工作,時間長了,藤椅上就被頂出個窟窿。
有好幾次,父親工作結束了,還沒站起來,就倒到了地上,那麼大的個子,半天起不來,那是肝太疼了。母親哭著勸他去看病,他說:“別著急,我把該安排的工作安排好了,就會去看的。”后來發展到肝疼得睡不著覺,他就把那些平時用的鋼筆、杯蓋搬到床上。母親說那段時間父親睡覺都是趴著睡,如果不趴著,那些東西就頂不住肝。
父親的病越來越重,可他依然堅持工作。有次,父親到農村聽大隊領導匯報工作,因為肝疼,冷汗一個勁地出,用來做記錄的鋼筆,兩次從他手裡掉了下來。在場的同志看到這種情況,非常緊張,立即把他送去開封地區人民醫院。
到了地區人民醫院,父親被診斷為肝癌。當時大家不相信,送他到河南省醫學院附屬醫院和北京協和醫院去診斷。父親最終被確診為肝癌晚期,皮下擴散。據醫生說,父親肚子裡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瘤子,大的有雞蛋那麼大,小的像黃豆那麼大,父親的生命最多隻有20多天了。
他們帶著父親回到了河南省醫學院附屬醫院,那20多天裡,父親遭受了最大的苦、最大的罪。開始他還打止疼針,滿懷希望自己能好起來,再回到蘭考領著大家除“三害”。當他覺得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時,開始拒絕打止疼針:“止疼針隻能止疼,不能治病,這個藥這麼短缺,我能省一針就省一針,把藥留給最需要的人吧!”
不打止疼針怎麼辦,父親有時趴在床上,有時跪在床上,甚至還會把香煙點燃來燒自己的胳膊,他說這是他發明的肝疼轉移療法:“我其他地方疼了,肝疼就會稍微好一點。”胳膊上的皮膚沒用了,他又開始燒肚子上的皮膚,大家見了都扭頭落淚。
當時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和地委組織部副部長來看他,他拉著兩位領導的手說:“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完成組織上交給我的任務,我沒有達到蘭考人民對我的要求,我心裡很難過。”這兩位領導說:“組織上對你的工作非常滿意,你對后事有什麼安排、對組織上有什麼要求,你就和我們說吧。”父親沉默了一會說:“我對組織上隻有一個要求,就是我死了以后,把我運回蘭考,埋在蘭考的沙丘上,我活著沒有治好沙丘,我死了,也要看見蘭考人民把沙丘治好。”
父親臨終時,把母親叫到身邊,說:“沒有想到,我這麼快就要走了,我走了以后你會很難,你一定要教育好孩子,你再苦再難,都要把孩子撫養成人,把他們培養成對社會有用的人。你還要記住,再苦再難,也不能向組織伸手要錢要東西要救濟。”這是他對母親最后的交代。母親當時才33歲,需要照顧兩家的老人,還得撫養6個孩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父親還是給她約法三章。
1964年5月14日上午9時45分,父親永遠停止了呼吸,那一年,父親42歲。父親走了,我們家的天也塌了,母親領著我們6個孩子,謹遵父親臨終前的囑咐,艱難地生活。我們的日子是在母親的淚水中度過的,父親走了她沒有了精神支柱,母親流了許多淚,老了后還留下眼疾,不哭也流淚。
父親不是苦行僧,但在蘭考他舍棄了一切愛好
父親不是苦行僧,也不是天生就喜歡吃苦受罪,實際上他在生活中也有許多愛好與追求。
他身高一米七八,皮膚黝黑,但長得非常英俊。到蘭考前,父親一直在哈爾濱、大連、洛陽等大城市工作,接觸的都是新潮的東西。當時父親有些文藝范兒,他二胡拉得非常好,舞也跳得好,還是個出色的男中音。早在南下工作隊的時候,他就在文工團工作,他們工作隊排練了歌劇《血淚仇》,由父親出演男一號。
父親對生活是很熱愛的,工作再忙,胡子也刮得干干淨淨﹔衣服再舊,也洗得干干淨淨。父親的文章寫得非常好,還愛鑽研。他在大連起重機廠時,給他們的廠報、廣播電台寫了很多文章。父親這輩子穿的一件最好的衣服,就是母親用他的稿費買來的。
但在蘭考艱苦的環境下,首先面臨的是解決民眾溫飽的嚴峻問題,父親隻能舍棄了他一切的愛好,一門心思帶領蘭考人民除“三害”。就像蘭考一位領導干部說的:“焦裕祿在蘭考的475天,是跑步度過的。”
……(綜合整理自《人民日報》2014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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