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榮光

人間四月，芬芳遍地。

走進新疆葉城烈士陵園，高聳的紀念碑被林蔭環繞，“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的碑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為暖春平添了幾分肅穆。

繞過紀念碑，戰斗英雄司馬義·買買提、滾雷英雄羅光燮、爆破英雄王忠殿3位一等功臣和其他208位在邊境自衛作戰和修筑新藏公路中犧牲的各族英烈的大理石陵墓整齊排列，掩映在郁郁蔥蔥的樹叢中。

陵園東北角，坐落著一座沒有墓碑的土質墳塋，墳上栽著一棵小樹，是維吾爾族的傳統喪葬風俗。

墳塋裡安睡的，是陵園的上一任管理員艾買爾·依提，一位參加過邊境自衛作戰的老兵。2017年，他和這些自己守護了47年的戰友們埋在了一起，繼續與他們做伴。

陵園的現任管理員、艾買爾·依提的兒子艾尼瓦爾，正在認真地擦拭英烈們的墓碑。艾尼瓦爾今年48歲，和陵園同庚。他6個月大的時候，父親就帶著妻子和他搬進了陵園，開始了守墓人生活。至今，艾尼瓦爾的家就安在陵園大門口不大的兩間平房裡。

使命

艾尼瓦爾不喜歡用“工作”來定義自己做的事，從小在陵園長大的他認為，看守烈士陵園是自己家族的使命

艾尼瓦爾最近很忙。春天到了，除了每天例行的擦拭墓碑、維護陵園等工作外，艾尼瓦爾特意在園裡開辟了兩片空地，洒下了花籽。幫手隻有兩人，他的弟弟和兒子。

“現在種下，再過一個月就會花香滿園，烈士們和爸爸看到一定會開心。”環顧烈士陵園，綠樹成蔭。當年戈壁灘上的荒地，如今已成綠洲。

來陵園參觀的人都夸艾尼瓦爾工作干得不錯，但他並不喜歡用“工作”這個詞定義自己所做的事。對於從小在陵園長大的他來說，看守烈士陵園，是自家兩代人的使命。

伴隨艾尼瓦爾的講述，時間回溯到半個世紀前。1962年10月，在和田某步兵團服役的艾買爾·依提，隨部隊翻越巍巍昆侖，在雪域高原阻擊來犯之敵。

在一次執行彈藥運送任務中，走在隊伍最前面的艾買爾·依提遇到了熟人——他的新兵班長、在莎車縣某團服役的司馬義·買買提。

兩人許久未見，重逢的喜悅為緊張的心情舒緩不少。“爸爸經常會講起那次相遇，買買提大叔拍著爸爸的肩膀問他怕不怕。”艾尼瓦爾回憶道。

那天夜裡，在莽莽昆侖的浩瀚星空下，兩人裹著大衣、倚在彈藥箱旁聊了很久。臨分別時，他們約定：如果對方犧牲，另外一人要幫助照顧家人，每年清明去掃墓。

“當時爸爸也沒往心裡去，但沒過幾天噩耗傳來，買買提大叔英勇犧牲。”司馬義·買買提后來被國防部授予“戰斗英雄”榮譽稱號，被部隊黨委追記一等功、追認為共產黨員。“但在爸爸心中，是那個他軍旅生涯的領路人、給予他很多幫助的22歲兄長永遠地走了。”艾尼瓦爾透露，每每提起這些，艾買爾·依提都會眼眶泛紅。

1968年，艾買爾·依提退伍回鄉，組織先后安排他擔任村黨支部書記和中學校長。“如果爸爸一直擔任公職，家裡的條件怎麼說都會比現在好，但爸爸一直沒有忘記和老班長的約定。”

1970年，葉城烈士陵園整修后面向社會招聘管理員，艾買爾·依提想都沒想，辭了校長的工作，帶著妻子和年幼的艾尼瓦爾住進了陵園。

“那時的陵園四周還是戈壁灘，我小時候都沒有玩伴，成天跟在爸爸身后給他幫忙。”回想童年時光，艾尼瓦爾嘴角露出了笑意。“后來上學了，清明的時候學校組織大家來陵園參觀。想到同學們都要來我家裡，我有時候會激動地睡不著覺。”

理解

“巴郎，這些名字一個都不能忘啊！”父親拉著艾尼瓦爾的手不停地說。那一刻，艾尼瓦爾終於懂得了父親

陵園的生活單調枯燥。

“除了日常維護外，爸爸做得最多的就是種樹。”艾尼瓦爾自豪地指著入目可及的所有綠色，“這些都是我們一家種的，現在差不多有20000棵。”

在荒蕪的戈壁灘上，有時候頭天種下的樹苗，當天夜裡就會被風沙吞噬。可想而知，如今的滿園蔥郁背后傾注了一家兩代人多少心血。

“漢族同胞喜歡鬆柏，爸爸就在羅光燮、王忠殿烈士墓旁種下了鬆樹柏樹，買買提大叔喜歡桃樹，爸爸就栽了兩棵桃樹。種的最多的還是白楊，長得快，好活。”

“種樹最缺的就是水，那時候沒有自來水，爸爸就用轱轆車和汽油桶自制水車，每天都去幾公裡外拉水。一趟接著一趟，我和媽媽有空就跟著他一起。”

艾尼瓦爾敬佩父親，也埋怨過父親。“最讓媽媽不能釋懷的是那年小弟得了肺病，要趕緊送往烏魯木齊治療，爸爸的工資除了維持正常生活用度外都買了樹苗，在四處籌集醫療費的時候，小弟走了。”隨著年齡慢慢增長，艾尼瓦爾開始厭倦陵園的生活，弟弟的意外離世也讓他愈發不理解父親的選擇。

讓艾尼瓦爾轉變看法的，是上個世紀90年代的一件事。

那年夏天，一名烈士的親屬從內地輾轉萬裡來到陵園。艾尼瓦爾已記不清是哪位烈士，隻記得那位親屬哭倒在地，口中一遍遍的念叨：“哥啊，這麼多年了，我總算找到你了，爸媽閉眼前還在盯著門口，盼你回來啊……”

祭拜結束后，這位親屬向艾買爾·依提深深鞠躬，當得知艾買爾·依提也是上過戰場的老兵后更加感動，“謝謝你，哥哥在九泉下知道國家沒有忘記他，戰友沒有忘記他，一定會欣慰。”

“那天爸爸特別開心，拉著我的手不停地說，巴郎，這些名字一個都不能忘啊！”那一幕刻進了艾尼瓦爾的腦海。對於父親幾十年的堅守，他在那一刻找到了完美的注腳。

2005年，艾買爾·依提退休，艾尼瓦爾接過了父親的擔子。閑下來的老人在家待不住，依然每天到陵園干這干那，艾尼瓦爾心疼父親的身體，就早早把活干完，可老人總能找到不滿意的地方自己動手，誰也攔不住。

2013年，南疆軍區某部開赴高原駐訓前，組織官兵來到烈士陵園祭拜英烈。艾買爾·依提知道后，不顧身體不適，一定要親自解說。在司馬義·買買提的墓前，他動情地說：“老班長，兵巴郎來看你了，他們要去高原上訓練，專程向你匯報工作哩。”

“敬禮！”一聲嘹亮的口令，官兵齊刷刷地用軍禮向先烈致敬，艾買爾·依提也顫巍巍地抬起右手，替老班長回禮。

承諾

“想讓兒子也在陵園干下去？”“這麼光榮的事情，當然要干下去！”艾尼瓦爾的回答簡單有力

2017年8月16日，73歲的艾買爾·依提因心臟病去世。這位用大半生為英雄守墓的老人，離開時也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

葉城縣委主要領導抬棺送行，駐守在此的部隊官兵趕來吊唁，各行各業的群眾自發來到陵園，一束鮮花、一籃水果、一副挽聯……人們用不同的方式表達著對這位老人最真誠的敬意。

“爸爸一直有兩個心願，一個是想去北京看看習主席，一個是想葬在烈士陵園裡繼續陪伴戰友。”

在各級協調下，艾買爾·依提的第二個願望順利實現，在陵園東北角，老人躺在了戰友的身后，與“雪域高原模范連長”劉長峰為鄰。今年清明，葉城縣為老人立了碑，他可以與當年的戰友一道，接受后人長久的紀念。

艾買爾·依提沒能等到第一個願望實現。2017年11月，他被授予“全國道德模范”榮譽稱號。艾尼瓦爾代替父親前往北京，終於見到了習主席。返回葉城后，他一下車就來到父親墓前，向他細細講述北京之行的所見所聞和見到習主席的激動心情。

“爸爸你放心，我一定把陵園守好，干出樣子。”艾尼瓦爾帶著一家老小，向父親的在天之靈鄭重承諾。

“現在，我終於理解了父親的堅守，他想讓人永遠記住這些為了祖國不受侵犯而犧牲的先烈，永遠記住各族官兵一道在前線同心殺敵，永遠記住現在的幸福生活多麼來之不易。”

艾買爾·依提走了，艾尼瓦爾正沿著父親的足跡繼續走下去。

半年多來，艾尼瓦爾已經深入鄉村進行宣講20余次。他不會講大道理，每次都像拉家常一樣，講講父親的故事，和大家聊聊好日子從哪裡來，村民們很愛聽。

有時候，艾尼瓦爾也會去小學，把從小到大聽了無數遍的戰斗故事講給孩子們聽。看到一張張稚嫩的臉龐露出吃驚的神色，他會愜意地放聲大笑。

空下來的時候，艾尼瓦爾喜歡一個人和父親聊聊天，有時也帶著兒子。大兒子上高中，學習不錯，正在備戰高考。小兒子今年初三，他盤算著讓小兒子去當兵，以后也好接自己的班。

“想讓兒子也在陵園干下去？”面對發問，艾尼瓦爾回答得簡單有力：“這麼光榮的事情，當然要干下去！”

一位參觀過陵園的將軍說過：“守衛先烈，不僅是守衛著民族的脊梁，更是守衛著紅色血脈賡續不斷，這是他們家獨有的榮光！”艾尼瓦爾替父親繼續守護著英烈的榮光，也守護著屬於父親和這個家族的榮光。

圖片從上至下依次為：艾買爾·依提老人生前在陵園為官兵講述當年的戰斗故事﹔艾買爾·依提老人（右）生前與兒子艾尼瓦爾在陵園一起工作﹔南疆軍區某部官兵來到葉城烈士陵園祭奠英烈。（馮毅 蔡川 劉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