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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樹依然在

王  溱

2016年11月01日16:58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中秋節去探訪老鄰居。

十五年前我們大院作為棚戶區改造被夷為平地,之后便豎起一棟棟方盒式的大樓,大多居民選擇就地安置,所以回到原駐地,會看到許多熟悉面孔。

這是李爺當初栽下的那棵槐樹嗎?密集的樓群中央迎風屹立著一棵大槐樹,雖是入秋,卻依然枝繁葉茂。盡管在水泥建筑的包圍中顯得有些孤單,卻如同一尊鶴立雞群的雕塑,在灰暗的色調中,散發著一股綠色的清新。

是啊,就這一棵。四十多年了,依然旺盛。每年5月槐花盛開時,鄰居們還都來摘槐花。

摸著這棵足有一米粗的大槐樹,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略弓著身子,戴一副老花鏡,瞇著一雙小眼,咂著薄薄的嘴皮,背著一雙粗糙的手,笑瞇瞇走來。哦,那不是李爺嗎?

久違了,李爺!您還好嗎?

李爺沒回答,但笑意不減,踏著碎步從樹下慢慢繞過。

哦,李爺已經離開我們快三十多年,可他的身影還是那麼的清晰。

李爺是大院的老住戶,新中國成立前就住在這裡。他原在四方機廠工作,進廠時不到十三歲,算是童工。后來又到了一家機械廠,從那裡退了休。

在機械廠,李爺是供銷員,跑外,負責購買器件。打我記事起,就知道大院裡見過世面最多的人就是李爺。每年他在家的時候很少,大都在外地,跑的最多的是南方。

每次出差,李爺都要背一張小涼席。一米見寬,不到兩米長。卷起來也就拳頭粗細。開始誰都不知道李爺背這麼個涼席做什麼?后來知道了,這是李爺的“臥具”。李爺出差基本都是坐火車,按規定可以乘坐硬臥。但李爺從來不坐,一來乘硬臥就不能報銷夜間補貼了,二來臥鋪票很難買,要托關系,送點好處。李爺當時五十歲剛冒頭,身子骨還硬著呢,所以覺得受點苦也無所謂。但長途乘車還是很遭罪,特別是夜間。李爺經常出差回來,臉色都是蠟黃蠟黃的,李奶心痛啊!后來李爺終於找到了“好辦法”。他個頭矮小,身子骨又不大,在火車兩個硬座底下的空間裡躺下,身子一縮誰也不影響,別人不注意也很難看得到。於是,他買來一張小涼席,白天坐在硬座上,晚上把涼席鋪在座位底下,然后鑽進去,枕著手提包閉眼養神,一覺睡到站。

李爺從來不當著鄰居的面“吹噓”自己見過什麼大世面,盡管他幾乎跑遍了全國各個大小城市。鄰居們從他嘴裡更多知道的是:江西的竹涼席便宜,上海的大白兔奶糖有時碰巧能買到,南京的板鴨很誘人,廣州有種水果甜得能“齁死人”,叫荔枝……於是,買涼席、捎大白兔奶糖……也成了李爺的任務。有時他一次要背回來三四張大涼席。堅硬的竹條再卷也足有一隻小水桶那麼粗。幾張卷在一起就如同一隻大水桶,又粗又沉。背在身上別說一個五旬男人,就是身強力壯的小青年也吃不消。但李爺每次都這樣背著回來。從市場到公交車站,再到火車站,再乘公交車,然后下了車再步行。等到了家,李爺每次都是氣喘吁吁,那矮瘦的身子在粗硬的涼席面前越發顯得纖弱。可李爺從不肯拿鄰居們的“好處”,發票上的價格標得清清楚楚,一分一厘也不多收。

在大院裡,李爺是長輩。一來住得時間久,二來年紀也算是大的,許多三十來歲的人都喊他“叔”,小一輩的自然就稱其“爺”了。在單位,他就是個普通供銷員,但廠裡的領導似乎都很尊重他,過年必來拜年。每次書記廠長都是坐著北京吉普車來拜年,還拎著水果點心,這讓大院的人羨慕得不得了。李爺跟領導們似乎很隨便,說說笑笑,一點不拘謹。倒是領導們對李爺很客氣,離開時一再不讓李爺送出大院門。

長大后才知道,李爺原來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當年在四方機廠做工時,正是中共地下黨在青島開展工作的活躍期。四方機車是產業工人相對集中的大廠,也是中共地下組織重點工作區域。李爺的師傅就是地下黨員,他常帶著李爺去參加一些革命活動。李爺年紀小,但還是幫著師傅做了不少事。地下組織被破壞后,師傅犧牲,李爺被反動政府抓去,逼問地下黨的秘密。李爺佯裝“無辜”,始終沒說出一字實情。對方見李爺還是個“孩子”,沒別的辦法,訓了一頓,便釋放了。這段光榮歷史,據說李爺沒對外人披露過,倒是新中國成立后搞外查外調,當年的地下黨員提供了這段歷史,組織上才有所了解。

但李爺還是一直跑供銷。有次他跟鄰居喝酒,喝高興了說,領導要提拔他當科長,他堅決不干。怎麼不干?干多好!別人想干都撈不著干呢!鄰居為他惋惜。他搖搖頭說,我不是那塊料。出了差錯,會給領導丟臉,我自己臉上也無光。那種逼上架的事我不干。我現在跑跑供銷,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干好,就對得起良心了。

那時候,李爺跟李奶住在一間光線很差的房間裡,前窗后窗都被院牆和樓梯遮住了光亮。“文革”期間,街道造反派抄了大院一戶“資本家”的家,勒令其搬出住的兩間朝向好的房子,讓李爺搬進去,來個調換。李爺知道后,背著手找到造反派頭頭,說這不是革命,是害人。當年地下黨可不這麼干,總想著怎樣幫著別人解決困難。你們倒好……原來,那個“資本家”家裡不但有個癱瘓的老母親,老老少少還有八口人,真的調換了住房,根本住不下。再說了,“資本家”早就去世了,兒女全是工人。“資本家”徒有其名。造反派頭頭可能聽說過李爺的“革命經歷”,不敢跟李爺耍態度,隻好說不搬就不搬吧,可別說沒給你考慮解決困難。事后“資本家”的大兒子給李爺“扑通”一下跪下了。李爺說,起來,誰的心不是肉長的?

當年,大院居住條件確實都挺困難,但大院外面卻是另一番景象。不算太寬的人行道上,栽種了很多槐樹,一棵接一棵,老遠望去,成排成行,很是壯觀。槐樹每年開花,白色的花瓣,既好看又好吃。大院裡的人家幾乎都會做槐花包子、槐花餅。到了開花時節,大院門口熱鬧非凡,挎著籃子、拿著兜子、端著盆子的鄰居們吵吵嚷嚷地摘槐花,然后各顯身手,將做好的美食互相送來送去,彼此分享。后來不知為什麼,槐樹被伐掉了。說要栽種更好看的樹木,但從此無下文。鄰居們的失望和沮喪可想而知。但誰也沒有回天之力。

那年春天,李爺突然坐著一輛解放牌汽車回家,車上立著一棵很高的槐樹。

就這兒吧!李爺指著大院一塊空地說。

四五個穿著工裝的小伙子喊著號子把樹抬了下來,然后挖坑,把樹栽了進去。

明年,頂晚后年,大家又會看到槐花了。李爺拍拍手上的泥土說。

這棵大槐樹是他跟廠長要的。

從此,每天看槐樹成了李爺,也成了鄰居們的必做“功課”。

樹有靈氣。第二年,槐花如期開放。李爺背著手,瞇著眼,笑瞇瞇地圍著槐樹走了一圈又一圈,那樣子像是在看心愛的寶貝。

李爺六十歲那年退休了。

本來他要呆在家裡休息休息,享享福了,但大院旁邊一家研究所請他去做門衛。所長過去跟著李爺跑過供銷。一聽李爺退休了,馬上過來邀請。

其實所長也是碰上了“難題”。原來研究所雖不大,但有自己的澡堂。那年月,洗澡是大問題。尤其是冬天,家裡普遍沒有暖氣,洗個澡很麻煩。研究所職工的家屬找個空子就往澡堂裡鑽,“蹭澡”。所裡說了多少回了,但不奏效。門衛也不好意思管,也管不了。管急了,家屬們吹胡子瞪眼,門衛都是些退休工人,哪敢得罪?

所長把苦惱如實相告,說師傅您是“老革命”,別人絕對得讓您三分。李爺知道所長讓他扮“黑臉”,沒推辭。干了一些日子,找所長說,我看所裡的人平時都很努力工作,不容易。關心家屬更能提高職工的積極性。洗個澡擔心什麼?所長說,兩點,一是工作時間來,影響不好,二是用熱水多了,必然增加開支。李爺說,前者好辦,規定個時間。周末晚上,周日全天。我來值班,不要加班費。后者,就個煤錢,少收點就夠了。這樣既不增加所裡的開支,又能讓大家得便利。行不?所長聽罷也覺得有理,應了。皆大歡喜。

后來李爺把“福利”帶到了大院。趕上過年大院的澡堂排不上隊,他請示所長同意,大院的人交點錢也可以沾沾光。那陣子,大院的鄰居們過年沒少去研究所洗澡。

李爺沒趕上大院拆遷,七十三歲那年離開了人世。去醫院的前一天他圍著大槐樹轉了好幾圈,對旁邊的鄰居說,好好呵護,大樹底下好乘涼啊!

大院改造時,開發商本來要砍掉大槐樹,但聽居民們講述了樹的來歷,又查看了規劃,發現槐樹這塊地方恰好是一個小廣場,於是就保留了下來。

告別老鄰居,回頭再看大槐樹,心裡有種別樣滋味。傲然挺立的樹干,頑強伸展的枝葉,充滿活力和激情,像是永遠蘊含著蓬勃的生命氣息。

那不就是李爺嗎?他一直在這裡,在鄰居們的心裡。

《 人民日報 》( 2016年10月29日 12 版)

(責編:姜萍萍、程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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