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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晉:三線建設戰略與西部夢想

2015年08月24日13:46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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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的文獻》授權中國共產黨新聞網獨家發布,請勿轉載)

[摘要]經略西部,解決東西部地區生產力和社會發展不平衡的難題,近代以來已逐步凝結成為一種“西部夢”,成為了中國夢的一部分。新中國成立后,經略和開發西部的夢想開始變成現實。特別是1964年,中共中央和毛澤東作出了三線建設的戰略決策,西部地區的建設和開發得以加速。三線建設這根“扁擔”,確實挑起了國防戰備和發展西部這兩個戰略要求的重擔。改革開放后,隨著“兩個大局”戰略構想、西部大開發戰略,直至黨的十八大以來“一帶一路”發展戰略的提出和實施,近代以來積累的西部夢想,就這樣一步步向我們靠近,一步步在我們眼前落實。毛澤東等在50多年前提出和實施的三線建設戰略,恰如西部夢想實現途中承上啟下的裡程碑,被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牢牢記住了。

[關鍵詞]西部夢想﹔三線建設﹔“兩個大局”﹔西部大開發﹔“一帶一路”

一、三線決策:從重點抓手到全局方針

2001年3月,有位學者為新出版的《彭德懷在三線》寫了篇書評,寄給北京某報,責任編輯大概是位年輕人吧,提筆就把文中的“彭德懷在三線”改為了“彭德懷在三八線”。看來,在他的記憶庫存中,搜索不到“三線”這個主題詞,覺得是作者出現了筆誤。

時光倒退半個世紀,三線卻是一個實實在在影響著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戰略主題詞。何謂三線?按毛澤東的構想,簡單地說,就是東部沿海邊疆為一線,中部地區為二線,西部內地縱深地帶為三線。何謂三線建設?就是加強三線地區的國防和經濟建設,把東部沿海的一些工業轉移到西部,改善沿海與內地工業布局不平衡的狀況。

正式部署三線建設,是1964年5月間的事情。毛澤東作戰略決策,一貫特點是善於找抓手,突出重點。搞三線建設,他反復講四川的攀枝花,即為一例。1964年5月,毛澤東先后在南京、蚌埠聽取國家計委領導小組匯報制定第三個五年計劃的設想。談到國防建設時,他說:“酒泉和攀枝花鋼鐵廠還是要搞,不搞我總是不放心,打起仗來怎麼辦?”(《毛澤東傳(1949—1976)》(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2頁。)這是正式文獻中能夠查到的他第一次談到攀枝花鋼鐵基地的建設。

毛澤東看重攀枝花,是因為那裡有世界藏量數一數二的釩鈦鐵礦,地理位置也符合要求。為推動三線建設的決策,他緊緊抓住攀枝花鋼鐵基地不放,還說了一些很富個性色彩的話,來表達急迫心情。諸如:“你們不搞攀枝花,我就騎著毛驢去那裡開會”﹔“沒有錢,拿我的稿費去搞”﹔“攀枝花建不成,我睡不好覺”﹔“北京出了問題,有了攀枝花我就不怕了”﹔“攀

鋼建設不是鋼鐵問題,而是戰略問題”。這些個性化語言產生的感染力和動員力,在中央決策層產生的影響,可以說是立竿見影。1964年5月28日,劉少奇主持召開中央政治局常委、書記處書記和各中央局第一書記會議,討論“三五”計劃方針。他說:“昨天在主席那裡談的基本的一點,就是搞四川這個第三線,現在要准備,要著手。現在不著手,耽擱了時間,將來不利。要把西南這個戰略方面打通。要搞成昆鐵路,搞貴州的煤,搞西昌的鐵礦和鋼鐵廠,以這個為重點,其他的都可以慢搞……主席著重地講了攀枝花。”講到這裡,其他與會者紛紛插話。羅瑞卿說:“主席說到西昌開會。”鄧小平說:“他說,大家如果不贊成,到成都開會。”周恩來說:“他還問汽車通不通。”彭真說:“一個是到那裡開會,一個是把工資拿來搞攀枝花。”李富春說:“是個大家下決心的問題”。在李富春談到三線工業布局要重視攀枝花時,大家又分別插話。劉少奇說:“現在不著手搞三線,時間來不及了。”鄧小平說:“先搞攀枝花。隻能打殲滅戰。多少年沒有解決問題。現在是逼著我們先把西南的搞起來。”周恩來說:“裡頭有戰略問題。”(《關於第三個五年計劃的文獻選載》,《黨的文獻》1996年第3期。)三線建設戰略就這樣在中央決策層形成了共識。

當然,具體落實這個戰略部署,則需要理性和客觀。對此,毛澤東同樣是先拿攀枝花說事。他講:攀枝花鋼鐵基地的建設“要快,但不要毛糙”。(《周恩來傳(1898—1976)》(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1598頁。)要做到不“毛糙”,就需要確立合理的建設方針。毛澤東作決策,抓攀枝花這個重點,是為了推動三線建設這個全局,而三線建設這個全局,又屬於“三五”計劃這個更大全局中的重點內容。這樣一來,要確立合理的三線建設方針,就必須融進對整個國民經濟建設方針的思考,進而觸及到對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規律的探索。在這個過程中,毛澤東有三個觀點,非常明確。

一是搞經濟建設,必須適合中國國情,按規律辦事。1964年5月,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說:過去我們制定計劃的方法基本上是學蘇聯的,要改變計劃方法,考慮我們自己的實際情況,我們的方針是以農業為基礎,以工業為主導。為此,毛澤東一開始就提出“三五”計劃要突出“一個屁股”(基礎工業)和“兩個拳頭”(農業和國防工業),要把屁股坐穩,讓兩個拳頭更加有力。他還對國家計委領導小組的同志說,“不要以我們這些人的壽命來考慮事情,要按客觀規律來辦事”。(《毛澤東著作專題摘編》(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020—1021頁。)

二是搞經濟建設,要打殲滅戰,基本建設不能拉得太長,規模上要留有余地。1964年11月26日,毛澤東聽李富春匯報攀枝花鋼鐵基地有六個布點方案,明確表示:在宜賓布點,又沒有煤,又沒有鐵路,還得修內昆鐵路,還要疏浚金沙江,宜賓不要搞了。1965年6月16日,他聽取“三五”計劃編制和三線建設情況匯報,認為盤子太大了,“鑒於過去的經驗,欲速則不達,還不如少一點慢一點能達到。我看五年搞一千零八十億元的建設規模大了,留的余地太少了。少搞些項目就能打殲滅戰,大了殲滅不了”。(《毛澤東傳(1949—1976)》(下),第1363頁。)毛澤東提出的“三五”計劃規模,總盤子預計是800到900億元,最后實際計劃是850億元,比最初設想的1080億元少了230億。做這樣的調整,顯然是汲取了大躍進的經驗教訓。具體到三線建設項目如何打好殲滅戰,毛澤東還在1965年1月23日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上提出,“我們必須打破常規,盡量採用先進技術”。(《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1頁。)

三是搞經濟建設,不能脫離老百姓,必須保障人民生活。1965年6月16日,毛澤東聽取“三五”計劃編制和三線建設情況匯報時,明確講:吃穿用不要降低現在水平,每年略有增加就好。大家想多搞,向老百姓征稅征糧,多了會鬧翻,不行的。“這是個原則問題”,“脫離老百姓毫無出路”。還說,“第一是老百姓,不能喪失民心﹔第二是打仗﹔第三是災荒。計劃要考慮這三個因素”。(《毛澤東傳(1949—1976)》(下),第1363頁。)稍后提出來的“備戰備荒為人民”這個著名口號,就是從這裡引申出來的。

為了落實三線建設戰略,中央還成立了西南和西北兩個三線建設委員會,國務院成立了三線建設辦公室。攀枝花建設項目,則由周恩來安排部署,鄧小平赴攀枝花決策指導,李富

春、薄一波兩位副總理具體負責。1966年上半年,國家部委有43名副部級以上的領導干部到四川三線建設工地調研蹲點,大部分人都到了攀枝花。其中就有被毛澤東任命為西南三線建設委員會第三副主任的彭德懷。彭德懷不愧為軍事家,他提出西南三線建設要保“一點、一線、一片”,一點指攀枝花,一線指成昆和貴昆鐵路,一片指六盤水、重慶兵器工業基地。

三線建設從1964年到1980年,跨越三個五年計劃,一共向西南和西北地區投資2050億元,動員400多萬軍民參加。一大批三線企業和配套的科研院所,在當時有保密性質,在社會上很少宣傳,加上半個世紀過去了,人們不太熟悉,或在情理之中。不能責怪那位把“彭德懷在三線”改為“彭德懷在三八線”的編輯,畢竟他還記得時間更久遠的抗美援朝戰爭。三線建設固然不像抗美援朝那樣,全面而深刻地影響和改變了國際國內的局面,但如果把三線建設放到廣袤而相對落后的西部發展進程中,放到從19世紀到21世紀中華民族復興的歷史變化中,作前后勾連,它的作用和影響,則別有一番風景。

二、西部夢想:從孫中山到毛澤東

從19世紀中期開始,一些仁人志士已經認識到,西部能否發展起來,發展得怎麼樣,對於中華民族的復興進程,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可以說,經略西部,解決東西部地區生產力和社會發展不平衡的難題,近代以來已逐步凝結成為一種“西部夢”,成為了中國夢的一部分。

這個夢想的觸發點,毫無疑問是和中華民族應對外來侵略的被動局面聯系在一起的。最先關注這個問題的是學術界。19世紀中期,以張穆、何秋濤等史家及其著述為代表的西北史地學興起,即是對強鄰四逼、邊疆危機的敏銳反映,同時也使西部在御敵安邊中的重要地位,突顯了出來。1874年,在李鴻章、左宗棠、王文韶等清末重臣之間,爆發了一場東部海防和西部塞防孰輕孰重的爭論。這場爭論,一下子把中華民族的生存和發展空間,把西部和東部對國家安全各自具有的戰略價值,擺到了人們面前。

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王朝,建立了民國。人們的西部夢想有了新的內容。孫中山制訂了龐大的實業救國計劃,提出“由人滿之省,徙於西北,墾發自然之富源”,率先把目光投向廣袤的西部。1920年,他在為謝彬《新疆游記》寫的序言中又說,未經開發的西部,“可為吾人殖民拓業之地,其興起吾國前途之希望,實無窮也”。(謝彬:《新疆游記》,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還有個叫林競的人,在其《親歷西北》一書的自序中,稱西部是“國家之安危所系”,“西北之政治經濟地位,均具有牽動世界之價值”,他呼吁國人,“應以全國之資力才力,從事於經營”,“相率投荒,共作千秋萬世之業”。(林競:《親歷西北》,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頁。)

抗日戰爭時期,西部成為全民抗戰的大后方。大量機關、工廠和院校內遷,使人們對西部在推動民族復興進程中的特殊作用,有了更具體的感受和認識。這當中,尤以一些學者為甚。1941年,陳寅恪在為朱延豐著的《突厥通考》寫的序言中提出:“惟默察當今大勢﹐吾國將來必循漢唐之軌轍﹐傾其全力經營西北﹐則可以無疑。”(陳寅恪:《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4頁。)歷史學家錢穆1937年曾游歷西部,深感“在同一國家之內,卻存在有兩個絕不同的社會,經濟文化太過懸殊,這真是一大問題”。當時,美國人華萊士從西北入境來中國,對中國派出的歡迎使節說:“別人認為我從中國的后門進,實在我是從中國的大門進的呀!我經過了你們河西蘭州一帶,便想象到我們美國當年西部的開發。”這個說法,深深打動了錢穆,以至1951年在台北的一次演講中還講到此事,並發揮說:“中國的新天地,就在中國之本身內部,回過頭來,向內地跑,不僅如華萊士所說的像美國人開發西部般,我們卻還兼帶了恢復歷史上漢唐精神的一種更重要的意義。”“在這裡,我們一定可以得到新刺激,一定可以產生新力量,並使國內各方面發展平衡”。(錢穆:《中國歷史精神》,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112、113、117、116頁。)

前人經略西部的夢想,總的來說,是立足於中華民族復興進程的。但他們雖然看到了西部發展的巨大潛力和美好前景,留下的卻隻能是空谷回音般的呼吁,很難轉換成切實的謀劃和實踐。

新中國成立后,經略和開發西部的夢想開始變成現實。開發西部,必須交通先行。新中國一成立,西部交通建設便緊鑼密鼓地鋪排開來。1952年成渝鐵路建成通車,毛澤東題詞說,“繼續努力修筑天成路”﹔天蘭鐵路隨后通車,他又題詞,“繼續修筑蘭新路”。急於開發之意,豁然躍出。修建康藏公路,有兩條線路之爭,毛澤東果斷拍板,“採取南線為適宜”﹔康藏公路開工,他的題詞是,“為了幫助各兄弟民族,不怕困難,努力筑路”﹔1954年底康藏、青藏公路通車,他又題詞,“鞏固各民族人民的團結,建設祖國”。幫扶西部之情,溢於言表。

對於西部地區的新疆、西藏的開發建設,毛澤東更有很深期待,很多設想。前些年,中央文獻研究室分別同西藏、新疆自治區黨委合作編輯出版了《西藏工作文獻選編》和《新疆工作文獻選編》,裡面收錄不少毛澤東有關這兩個地區經濟、政治、文化、國防各方面建設的文獻,中心意思是要幫助西藏、新疆盡快發展起來,這對全國的作用很大。他1959年甚至同班禪說到:各地都搞起了工業,隻有西藏沒有搞,西藏民主改革后也要辦工業,要注意培養藏族的科學技術干部。

西部地區在20世紀50年代前期建成的一批交通設施,可以說是新中國成立后經略和開發西部的第一輪成果。毛澤東1952年和1953年還先后考察了鄭州以下的黃河和武漢以下的長江,由此提出了開發利用西部水資源的兩個宏大設想:長江三峽大壩和南水北調工程。這兩個設想今天已經實現,成為中國發展史上的標志性工程。

發源於西部的黃河、長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其上游流域是西部血脈和精粹所在。

寄情西部的毛澤東,還設想騎馬考察黃河、長江上游。他規劃的具體行程是:沿黃河往上一直走到昆侖山,到達通天河,再從那裡翻過山到長江的發源地,然后沿金沙江而下到長江。立志考察這些地方,自然與經略和開發西部有關。長征的時候,毛澤東和紅軍從西南雲貴川到西北陝甘寧的路上,渡過了中國革命最困難的歲月,隨后長期經營陝甘寧地區,打下了奪取全國勝利的基礎。這樣的經歷,無疑使孕育兩大母親河的西部,給他留下了特殊的印象,增益了具體的認識。的確,毛澤東的一生,似乎像中國大地上一位沒有終點的旅行者。地理意義上的游歷,當然是以精神和社會層面的探索,以國家的改造和發展抱負為底蘊的。有人甚至做過這樣的比喻,黃河猶如凸起的弓背,長江恰似拉滿的弓弦,這兩大母親河把中華民族編織在了一支蓄勢待發的箭上。雲貴高原和青藏高原交匯相撞的西部,仿佛是一具堅韌的骨骼,往東延伸的無數河流,則像是條條充盈的血脈,這西高東低的地貌走勢,恰如一個民族准備騰飛崛起的身姿。按這個比喻,毛澤東騎馬考察黃河、長江上游的計劃,或許是要細細扣問西部的地理、資源、氣象、人文、風俗:西部如何得發展?西部夢想如何得實現?

1964年8月,毛澤東准備騎馬出發了。不巧的是,8月5日越南發生“北部灣事件”,美國軍隊開始轟炸越南北方,還調集大批艦艇,雲集越南北方沿海一帶,徑直北向的戰火,威脅到中國。8月6日早晨,毛澤東在一個批示中說:“要打仗了,我的行動得重新考慮。”(《毛澤東傳(1949—1976)》(下),第1349頁。)一直到晚年,他還為失去這次騎馬考察黃河、長江上游的機會遺憾不已。不過,也正是1964年取消遠行計劃的時候,毛澤東明確提出了把全國劃分為一、二、三線的戰略布局。挾帶西部夢想的三線建設,遂正式登場。

三、三線建設:從兩個戰略目標看效果

毛澤東為什麼會提出三線建設戰略?實施這個戰略與西部夢想有什麼實質關聯?事實上,早在1956年開始謀劃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的方略時,毛澤東就向西部內地投去長遠的戰略目光。他在《論十大關系》中提出,要平衡工業發展的布局,“內地工業必須大力發展”,“新的工業大部分應當擺在內地,使工業布局逐步平衡,並且利於備戰,這是毫無疑義的”。(《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26頁。)這個設想,可視之為三線建設的思想源頭。同時表明,毛澤東1964年決策三線建設,有兩個鮮明的戰略目標。

三線建設的第一個戰略目標,是在西部構筑備戰基地。西部縱深地帶,是保障國家安全的天然的戰略后方。一般認為,三線建設有兩個高潮。第一個高潮始於1964年,但兩年后“文革”爆發,有些停頓。1969年3月,中蘇之間爆發珍寶島之戰,三線建設再掀高潮。當時的備戰氛圍很濃,中央高層還有人提出一個“北頂南放”的應對方針,即如果蘇聯從北邊打過來,我們需要頂一下﹔如果美國軍隊從南邊打進來,就放進來再打。美蘇兩個超級大國日益加緊對中國的戰爭威脅,是部署三線建設的直接起因。所以,毛澤東推動三線建設,幾次講要“同帝國主義爭時間,同修正主義爭時間”。他腦子裡還常常浮現二戰時蘇聯在德國進攻面前准備不足的教訓。1964年8月20日,他對搞計劃工作的薄一波強調,要在新的戰略方針下調整工業布局,要好好地研究、吸取斯大林的經驗教訓,一不准備工事,二不准備敵人進攻,三不搬家,這就是教訓。

當然,戰爭有打和不打兩種可能,我們要爭取不打的可能。備戰恰恰是爭取這種可能的必要策略。毛澤東當時就說:“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那樣,你准備不好,敵人就來了﹔准備好了,敵人反而不敢來。”(《毛澤東傳(1949—1976)》(下),第1347頁。)這就是避免戰爭、爭取和平的辯証法。在蘇聯和美國對中國都有戰爭威脅的情勢下,搞三線建設這樣的備戰措施,等於是在西部縱深地帶為國家安全購買了一份“保險”,不能因為后來沒有出險,就由此指責花錢投保是浪費之舉。中國在很困難的情況下,成功研制出至今未曾使用並宣布將來也不會首先使用的原子彈,也是這個道理。實踐証明,三線建設筑起了國家安全的戰略后方基地,為我們在國際舞台上同超級大國周旋贏得了時間和法碼。

三線建設的第二個戰略目標,是平衡全國工業布局,促進西部的經濟發展。毛澤東在《論十大關系》中說到,70%的工業在沿海,30%的工業在內地,“這是歷史上形成的一種不合理的狀況”。(《毛澤東文集》第7卷,第25頁。)1964年,經過“大躍進”之后的幾年調整,發展勢頭起來了,在“三五”計劃中突出三線建設這個重大戰略,實現沿海與內地的工業布局均衡發展這個既定方略,也是水到渠成之勢。為此,在部署三線建設時,毛澤東強調不要只是某一方面單項突進,要綜合配套,國防工業和基礎工業要同時並舉,備戰和長期建設要統籌考慮。1965年1月23日,他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明確提出:三線隻修鐵路,隻規劃煤和鋼?應當是機械、化工、軍工什麼都有才好,還有煤氣,四川那個地方就沒有石油?西南搞不搞汽車廠?一定要搞個汽車廠。“打起來還可以繼續建設,你打你的,我建設我的。”(《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下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290頁。)這番話,事實上把三線建設看成了一根扁擔,一頭挑著國防戰備的重任,一頭挑著發展西部經濟的重任。所以,鄧小平1966年1月在軍隊政治工作會議上就說:“我們大小三線一抓,不僅國防上意義大,建設意義也是很大的。”(《鄧小平年譜(1904—1974)》(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1—1892頁。)

在毛澤東看來,西部的基礎設施建設,還有利於打開對外經濟交流的通道。早在1963年會見尼泊爾外賓時,毛澤東就談到修建從西藏到尼泊爾的公路。他還說:我們現在還沒有通往拉薩的鐵路,等到鐵路到了拉薩,和你們交流物資就方便了。一直到晚年,毛澤東還念茲在茲。1973年底會見尼泊爾國王比蘭德拉一行時又說:“我們現在還沒有能力修一條鐵路到你們邊境,修了一條公路也沒有多少用處。

你們跟我們的西藏做生意很少,要跟北京做生意就得要修一條鐵路到你們邊境才有可能。我就是想修鐵路這件事。”談話中,毛澤東建議讓外國駐華大使到中國各地去看看,在專門點了重工業基地東北三省后,他特意提到了“四川、貴州這些偏僻地方”,說“中國這個地方,有的地方有些事辦得好,有些事辦得不好呢”。(《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509頁。)“偏僻”的西部,發展不快,大概就是縈繞他腦際辦得不那麼好的事情之一。

當然,三線建設戰略是在特殊國際背景和計劃經濟條件下提出來,又是長時間在“文革”嚴重干擾環境中實施的,難免挾帶著時代的痕跡。諸如有的項目論証不充分,選址上過於強調靠山、分散和隱蔽,還有投入和產出比例問題,這些都不能說不是缺憾。但總體上講,畢竟瑕不掩瑜。說清難掩之“瑜”,則有三個問題需要回答。

第一,企業“搬家”多大程度上影響了東部沿海的工業生產力?三線建設並不是把東部沿海的企業掏空。鄧小平1964年10月13日主持中央書記處會議談到這個問題時,態度很明確:“是把一線地區重要的技術力量、設備樣機搬到后方去,是利用一線的技術力量發展三線。沿海地區的企業還是要繼續發展生產,搞機械化、自動化。”(《鄧小平年譜(1904—1974)》(下),第1832頁。)實際操作也是按這個思路進行的。三線建設固然暫時影響了東部企業的強勁發展,但不至於傷筋動骨。以鋼鐵企業來說,“三五”計劃就強調繼續發展一二線的鞍鋼、包鋼、武鋼、太鋼等,並未因三線建設而傷了東部沿海基礎工業的元氣。

第二,三線企業效果到底怎麼樣?確有一些企業,存在先天不足,后來在發展中面臨不少困難。不過,1984年,國務院三線辦公室曾經開展全面調查,認為在所有1945個三線企業和科研院所中,建設成功的佔48%,基本成功的佔45%,沒有發展前途的僅佔7%。這大體表明,三線建設這根“扁擔”,確實挑起了兩個戰略要求的重擔。

第三,三線建設對西部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促進作用如何?事實是,三線建設以前,雖然也講要支援西部,但沒有具體抓手,三線地區生產能力有限,靠自己發展始終較慢。大規模的三線建設,在過去比較落后和閉塞的西南、西北及湘鄂豫三省西部地區,初步形成了能源、鋼鐵、機械、電子、化工、汽車、軍工等門類齊全的工業體系,建起了一批具有高度文化和科技含量的科研院所,造就了攀枝花、六盤水、德陽、十堰、金昌、酒泉等一批新興工業城市,自貢、綿陽、遵義、寶雞、漢中、襄樊等古老城鎮煥發了青春,成都、重慶、昆明、西安、太原、銀川等西部的中心城市,經濟和科技能力也因三線建設而顯著增強。從1965年起,陸續建成的川黔、貴昆、成昆、湘黔、襄渝、陽安、太焦、焦枝和青藏鐵路西寧至格爾木段等交通干線,基本上打通了西部發展的脈絡。這些成就,極大地改變了西部經濟社會發展面貌,也使三線地區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發生很大變化。西昌、攀枝花屬於大涼山彝族地區,費孝通1991年到那裡考察后,感慨地說:三線建設使西南荒塞地區整整進步了50年。這種進步,正是落實前人孜孜以求的西部夢想的一個比較集中的效果。

四、西部發展:從三線建設到“一帶一路”

20世紀80年代,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和國內改革開放大潮的興起,三線建設的戰備意義自然下降,大部分三線企業隨即進入調整改造時期。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三線企業將發揮怎樣的作用,成為人們關注的話題。對此,時任國家主席的李先念,在1983年12月27日給國務院領導的一封信中提出,三線企業可以繼續調整我國不合理的工業布局,改變三線地區的落后面貌,促進內地經濟的發展。(參見朱元石主編《共和國要事口述史》,湖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36頁。) 三線建設的企業本來就有“劍”有“犁”,既有軍工企業,也有基礎工業,更不用說大量能源交通企業了。在調整改造中,三線企業“化劍為犁”,實現軍民融合或軍轉民的轉型發展,雖然歷經痛苦,但對西部的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來說,畢竟是有了相應的積累,奠定了物質、管理、技術和人才基礎。如今西部一些耳熟能詳的企業,便是三線建設時打下底子,調動積累,通過轉型和二次創業,得以成功的。

需要明確的是,調整改造三線企業,並不意味著對三線建設戰略的否定。黨和國家領導人中,李先念參加了三線建設及其以后的調整改造全過程,他曾對人說:“當時建設三線的氣魄很大,速度很快,確實振奮人心。三線建設從戰爭的觀點來看是必要的﹔從改變我國工業布局不合理狀況來看,也是應該的。”(採訪李先念原秘書程振聲記錄,2009年7月29日。)江澤民1991年4月視察攀枝花鋼鐵基地、西昌衛星發射中心等三線重點工程后,得出的結論是:“總的講,當年黨中央和毛主席作出的這個戰略決策是完全正確的,是很有戰略眼光的。”

調整改造三線企業,更不意味著動搖了幾代人經略和開發西部的夢想。改革開放后,鄧小平提出了“兩個大局”的戰略構想。在這個構想中,雖然東西部發展的優先程度不同,但東西部協調發展的基本方略沒有變。鄧小平說,“發展到一定的時候,又要求沿海拿出更多力量來幫助內地發展,這也是個大局。那時沿海也要服從這個大局”。(《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78頁。)江澤民1995年進一步提出:“解決地區發展差距,堅持區域經濟協調發展,是今后改革和發展的一項戰略任務”,“要更加重視支持中西部地區經濟發展”。(《江澤民文選》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66頁。)1999年6月正式開始實施的西部大開發戰略,承接、發展了三線建設戰略,是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改善區域經濟布局,推進西部現代化的重大舉措。

今天,伴隨著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步伐加快,協調區域發展,用更大精力發展西部的任務越益凸顯出來。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一帶一路”發展戰略,為西部的發展注入了新的能量,使經略西部的步伐邁得更快、更實了。

“一帶一路”是統籌國內國際兩個大局,為開創我國全方位對外開放新格局作出的重大戰略部署。它與國內區域發展戰略、對外開放戰略和國家安全戰略,是相互聯系的。僅就絲綢之路經濟帶來說,其戰略走向中,就包括從我國西北經中亞、俄羅斯至歐洲,從我國西北經中亞、西亞至波斯灣、地中海,從我國西南經中南半島至印度洋這樣三個方向。這些戰略走向,事實上統籌結合了此前實施的西部大開發戰略,而且與推進由東向西梯度發展、培育區域經濟支撐帶相銜接。為改變近代以來我國國家安全、經濟發展都要直接面向海洋從而受制於海洋的戰略格局,打開了全新的思路和空間。實施這個戰略,西部將由經濟腹地變為面向世界的前沿,這就可以為西部的未來,提供重大發展機遇,注入新的發展動力,展現廣闊發展舞台。今天回過頭來看,當年三線建設開始形成的工業基地和產業格局,建設的重點骨干企業和鐵路公路干線,都將在“一帶一路”大戰略中發揮重要作用,並展現出更加美好的發展前景。

近代以來積累的西部夢想,就這樣一步步向我們靠近,一步步在我們眼前落實。毛澤東等在50多年前提出和實施的三線建設戰略,恰如西部夢想實現途中承上啟下的裡程碑,被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牢牢記住了。

〔作者陳晉,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研究員,北京100017〕

來源:《黨的文獻》2015年第四期

(責編:張玉、謝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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