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建國門內大街5號。朝克的辦公室不大,除了一張辦公桌和一張沙發,屋裡其余的地方幾乎全被書櫃佔去。
書櫃裡滿滿當當,有他剛剛出版的大部頭,也有他這些年田野調查時的筆記、資料。他一頁頁細心翻閱著這些資料,仿佛與遠古的思想和文明進行交流。
2014年7月,朝克出版了自己歷經30年搜集、整理和研究的系列學術專著《滿通古斯語族語言詞源研究》、《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研究史論》和《滿通古斯語族語言詞匯比較》。在新書發表的研討會上,學界同仁紛紛用“絕學”、“原創”和“唯一”來評價這套巨著及其學術價值。
朝克說,在我國滿通古斯語族語言全面走向瀕危的今天,必須抓緊時間進行搶救保護,為未來的人們盡可能多地留下一些滿通古斯語族語言文化遺產,留下這份人類文明進程中彌足珍貴的歷史記憶。
最新的資料顯示,歷史上曾在我國北方少數民族地區廣泛使用的滿通古斯語族中的絕大多數語言,由於使用人口過少已經瀕臨滅絕。而由於研究難度大,在世界范圍內真正從事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研究的學者也寥寥無幾……
正在消失的記憶
2014年8月初,記者來到了位於北京市東城區東堂子胡同附近的一所中學。多年前,這裡曾辦有北京市唯一的一所滿文教學機構——滿文書院。據知情者講,滿文書院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免費教授滿文,辦了將近20年。但最終由於師資缺乏等原因,不得不在2003年停辦。
附近的一位居民白先生說,他本人就是滿族,但對滿文卻一無所知,“連一個字都不認識”。在他所認識的族人中,除了個別的尚能記得幾個滿文詞匯,其余人的情況也大致與他相同。
朝克告訴記者,目前我國境內掌握母語的滿族人已經不足10人了,且基本上都是生活在東北偏僻農村的七八十歲的老人。而就是這些老人的口語裡仍大量使用漢語借詞,他們對於母語的記憶已經變得不完整、不系統,甚至已經碎片化。
與滿語的遭遇類似的還有赫哲語和鄂倫春語等滿通古斯語族通古斯語支語言。根據最新的統計資料,在我國1100萬滿通古斯諸民族人口中,使用母語者已經減至3萬多人,且基本上屬於高齡人群。
而同屬滿通古斯語族語言並在我國歷史上曾經有重要地位的女真語,早在清朝前期就已經滅亡。
語言是一個民族文化的重要載體,如果失去了本民族的語言,這個民族文化的生命力就會被削弱。“由於生活方式的變化和全球化的影響等原因,滿通古斯語族語言遇到空前危機,許多古老的詞語因不適應現代生活的需要而不斷消失,許多珍貴的民族記憶也就此消失了,”朝克說。
對於滿語和滿文來說,這同樣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中國社科院秘書長、著名清史研究專家高翔說,語言是歷史研究的基礎。國家第一歷史檔案館中保存的明清檔案中絕大多數是滿文或滿漢合璧的清朝檔案,故宮博物院中許多珍貴的歷史資料也是用滿文寫成。如果不懂得滿語或滿文,這些歷史檔案就無人能識,這對我國歷史研究的影響可想而知。
而在中國社科院原副院長汝信看來,由於滿通古斯語族語言與俄語、朝鮮語和日本語之間諸多復雜的聯系,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研究也具有了世界意義。對提升我國在東北亞乃至北極圈諸民族語言文化研究的水平,增強文化自信有著直接而現實的影響。
“比如一般認為從西方傳來的聖誕節,其實與在寒帶、寒溫帶地區牧養馴鹿的通古斯諸民族早期文明有著必然的聯系。”朝克說,“在極度嚴寒且難得見到陽光的冬至時節,趕著馴鹿雪橇在風雪中為人們送去燃料和食物的白發老人(聖誕老人)就是他們共同而古老的記憶。”
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研究的合適人選
盛夏的北京,酷暑難耐。而在千裡之外的內蒙古興安嶺深處,人們卻還要在早晚換上秋裝甚至薄棉衣才能抵擋高山深林的寒風。7月初新書發表的研討會剛剛結束,朝克就帶上他的研究小組,又一次離開北京踏上了田野調查的征程。
從事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研究30多年來,朝克每年都會拿出充足的時間進行田野調查。在他看來,對於從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專家學者來講,田野調查實踐是理論基礎和不可忽視的重要環節。為此,他學術探索的腳步踏遍了滿通古斯諸民族生活過的山山水水。
1957年,朝克出生在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市的鄂溫克草原。在那裡,鄂溫克人、鄂倫春人、達斡爾人、漢人、蒙古人等眾多民族和睦相處。所以他從小就熟練掌握漢語、鄂溫克語、鄂倫春語、蒙古語等多種民族的語言。
1975年,他高中畢業后,曾在鄂溫克草原的伊敏蘇木(“蘇木”蒙語,指“鄉”)的一所小學教書。兩年后恢復高考,他匆匆復習后就進考場,結果考上了中央民族學院蒙古語言文學專業。
當時的中央民族學院,民族語言文字教學力量十分雄厚,像馬學良、戴慶廈、張恭瑾、陳其光等均屬該學界代表性人物。也正是從那時起,在老師們的指導下他充分認識到,自己從小就會說的那些民族語言所蘊含的無盡奧秘。
“無論有沒有文字,滿通古斯諸民族語言均有豐富獨特的詞匯系統,完美嚴謹的表現形式和語法體系。這對研究我國寒溫帶或溫寒帶地區的自然環境及社會文化有著極其重要的學術意義,”朝克說。
1982年大學畢業時,朝克的學士論文《論鄂溫克語的語音系統》被中國社科院民族研究所語言室的胡增益研究員看中。朝克獨特的語言背景和天賦,使胡增益覺得他是從事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研究的合適人選。隨后朝克進入該所工作,他的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研究之路也由此開始。
彼時的中國,國門初開。已經停滯多年的民族語言研究工作也重獲新生。當時,北京各高校的各種學術講座和沙龍不斷。朝克經常到社科院相關研究所及各大院校聆聽呂叔湘、王力、季羨林、費孝通等老先生的講座,並有幸獲得他們的當面指導。
當時,國外的民族語言學家與國內的學術交流活動也有很多。這讓剛剛走上滿通古斯語言研究之路的朝克,經常能聽到王士元、梅祖麟、白保羅、馬蒂索夫等國際語言學界大師的講座,並與羅杰瑞、楊虎嫩、橋本萬太郎等大師進行學術交流。
“那是我國民族語言學發展的黃金時代,也是我廣泛汲取前人學術思想,打造堅實的學術理論基礎,拓展學術視野的理想時期。”朝克說,“是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培養了我,讓我得以在大師們的關心、指導下一步步成長。”
1989年初,朝克到日本攻讀語言學博士課程。令日本學術界驚嘆的是,他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就在日本國際阿爾泰學會、日本東方學會和日本語言學會等組織的一系列重大學術交流活動中嶄露頭角。
他先后用日文撰寫並發表了《日本阿依努語與阿爾泰諸語的關系》、《論日本阿依努語與通古斯諸語共有關系》、《論語言中潛在的民族文化性》等一連串的學術論文,進而否定了日本學界提出的阿依努語與阿爾泰諸語無關系論。
這讓他的日本導師大為震驚。他萬萬沒有想到,來日本留學不到半年的朝克就已經能用熟練的日文發表學術論文,並用堅實可靠的理論否定了日本學界長期固守的學術觀點。
接下來,朝克在赴美國、歐洲進行學術交流時,提出了北極圈諸民族語言文化相關論、東北亞諸民族語言文化關系說,以及日本和朝鮮語起源多元論等學術觀點。這些觀點一直引領並影響著相關學術領域的研究。
這是朝克學術生涯的輝煌時刻,也是他語言研究的新起點。此后,他以更寬廣的視野繼續自己的研究,先后提出了美洲印第安諸語與我國諸民族語言的關系說、美洲愛斯基摩語與滿通古斯語族語言底層結構共有論、北歐薩米語言文化相關性等全新學術觀點。
這些學術理論和觀點很大程度上改變著學界,特別是西方學術界曾經有過的不成熟、不切合實際的學術態度和思想,並為我國包括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研究在內的北方諸民族語言文化研究注入極大活力和生命力。
由於他在學術方面取得的突出成績,1997年英國劍橋大學授予朝克“20世紀成就者勛章”。1999年,世界名人委員會又授予他“世界文化名人成就獎”。
現在,他是中共中央直接聯系的社科專家、國家高層次人才特殊支持計劃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中宣部“四個一批人才”、國家社科基金評審組專家、中國社科院最高職稱委員會委員和國家民委語文工作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等。
把“絕學”傳下去
朝克生於1957年,今年剛好57歲。從1982年開始從事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研究時起,他堅持每天寫學術筆記,即使是在野外進行田野調查時也不例外。32年來,他先后出版了語言學、人類學、社會學等方面的專著37部,學術論文150余篇,總字數超過1200萬字。
這些著作和資料都珍藏在他的書房裡。如今,打開他的書櫃,我們仍能看到他多年前在田野調查時所做的筆記。這些已經泛黃了的筆記本,不僅是他青春時期的記憶,更是我國滿通古斯諸民族語言歷史文化的珍貴記錄。
朝克將它們按照年份和日期一一編號並整理歸檔。他說,“這些資料不屬於我個人,而是屬於社科院和我的祖國,屬於全人類。”
朝克精通漢語、蒙語、滿語、鄂溫克語、鄂倫春語、錫伯語、赫哲語、達斡爾語、俄羅斯西伯利亞地區諸民族語言和日語,同時還學過俄語、英語、朝鮮語、日本阿依努語、北美愛斯基摩語和北歐的薩米語等多種語言。
英國劍橋大學東方研究中心及日本多所大學和語言研究所都曾以高薪邀他前去任教,卻都被他婉言謝絕。他說:“我的根在祖國,我的學問和研究的沃土也在祖國。我沒有權利離開她,隻能以無私的奉獻來回報她的養育之恩。”
自近代以降,國際東方學的中心就在歐美。這每每使中國在涉及自身重大利益的問題上喪失話語權,進退失據。如果我們不能保護好自己的民族語言,那我們的歷史將如何傳承?國家利益又將如何保護?
由於使用者少,研究者更少,多年以前外界就視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為“絕學”。對此,朝克也頗為無奈:“實際上,有的語言幾百年前就已經是‘絕學’了。女真語,不就滅絕幾百年了嗎?而很多關於大金朝的女真文歷史資料也隨之而去,所剩無幾!”
他現在擔心的是,由於現代化和全球化的發展,滿通古斯諸民族的生產和生活方式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在這種現實面前他們的母語還能保存多久?
事實上,現在嚴重瀕危的滿通古斯語族的一些語言,除了極個別的而極其有數的老人或個別專家以外,已經無人能說了。伴隨他們一個個離去,使用母語者也一個個減少,他們用生命維系的那些符號及其歷史記憶也不斷丟失。
朝克想抓緊時間多培養一些博士、多帶一些博士后,把這門“絕學”盡量傳承下去。“這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和義務,”朝克說。正值中年的他,竟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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