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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承認我是書法家,我隻能說我在書法教育上做了些工作

歐陽中石:學“聰明”的書法頑童

董穎 衛玉丹 夏建波
2014年06月23日13:27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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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中石先生是當代通儒,在文化各專門領域造詣精深。作為當代國寶級書法大師和書法教育家,他家喻戶曉,影響了一個時代﹔作為京劇藝術家和研究者,“奚派”創始人奚嘯伯先生的嫡傳弟子,他任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學博士生導師,為推廣京劇藝術不遺余力﹔作為邏輯學大家,他的言行透著哲辯思維,他的邏輯思想與實踐對於中國邏輯學的進一步發展具有重要的啟發價值。

漢字書中有畫

拜訪86歲高齡的歐陽中石先生著實不易。他在家的時候,總有學生上門,不在家的時候,也多是在給學生上課。“我是一個教書匠,教過小學、中學、大學,教了六七十年。”至於書法家這個響亮的身份,老人竟一句也不提。

歐陽中石先生於書法,各體兼通,舉凡周金漢石、晉帖北碑、唐賢宋哲乃至明清諸家,他都有涉獵,博採眾長,而又歸宗二王,形成了飄逸清新的獨特風格,在海內外有廣泛的影響。有人說書法如其為人,先生的字便是如此,用筆厚重朴實、圓融含蓄,格調清新高雅,沉著端庄。結字、取勢、布局皆獨具匠心。其書文辭,從不隨心所欲。他特別講究擇文、擇地、擇人而書,符合場合和事情的基本要求。在一些活動和展覽中,我們都能從先生的書作中感受到他的文心詩意。

“上私塾的時候,村裡的廟裡有一個大師叫武岩。有一次他到村裡去,我就認識了他。”歐陽中石回憶,武岩跟他第一次談話講到了篆字,說中國的文字講究“形”,“看到了什麼就畫出什麼,比如畫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有孩子的,這好辦,點兩個點就是畫兩個乳房”,這就成“母”了。畫男的怎麼辦,不能畫個禿頭就算了,男的都種地,咱們就在上面畫個田,下面畫個力就有了。”多形象啊,小中石被漢字的“神奇”緊緊地吸引住了。

歐陽中石說,這個思想是在1938年的時候知道的,深深影響了自己,到現在加上不斷學習,越來越意識到漢字文化的博大精深。

最近,由歐陽中石先生任首席專家主持完成了教育部制定的《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提起書法教育,老人的態度嚴肅起來:“書法進課堂的同時,我希望要更加注重‘書’的是什麼,要讓大家知道我們‘書’的是漢字,書法教育一定要考慮到漢字如何講解。”他認為,過去很多人以為書法就是如何書寫、怎樣用墨,但他強調:“書法不光是寫字,最主要的還是要認字、解字。”

他坦言,自己連續擔任了五屆全國政協委員,關注的始終是文化與教育問題,特別是對漢字的認知與表現。對於漢字的繁簡之爭,他指出,不能把繁體字和簡體字對立起來看,繁體字是傳統漢字,發展下來了,簡體字也是在發展過程中出現的一個現象。

“實際上,有些繁體字還需簡化,有些簡體字則要改進,簡化得沒道理不行”,他舉例說,之前在報紙上看到一個新聞標題為“淫雨霏霏”,總覺得心裡不是滋味,形容連綿不停的雨的“淫”字本為“霪”,把雨字頭去掉,意思就變了,應該考慮改回繁體字。

歐陽中石說,文字學家不應該隻研究一個字的典故,更應當考慮漢字規范化的問題,筆畫太多的字可以簡化,簡化不好的字應再改回去,最后有個統一規范。

去年2月,教育部發布《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要求從小學三年級起開設書法課。歐陽中石非常支持這項措施,並為書法教育大綱出謀劃策,“相信字寫得好的人會越來越多!”

當記者請教如何練好字時,歐陽中石笑言,“我不主張練字,主張學字。”他在分析其中區別時指出,練是重復,如果是錯誤,就會重復錯誤,學是獲得,把前人的精華變成自己的。

當時,武岩法師規定歐陽中石要在他提供的宣紙上寫字,收費五元錢一張。在一袋面粉就要兩元錢的年代,這紙的價格可以說是非常昂貴。“還規定我不能回家練”,歐陽中石回憶,這讓他非常認真地看老師寫字,不舍得輕易下筆,很快就學得很像,在短時間內有了很大進步。最后,武岩法師把收的宣紙錢全部歸還給了歐陽中石的母親。這段經歷也讓歐陽中石更重視學的過程,更強調精通的重要性,而不是簡單地重復練習。

歐陽中石說,中華文化的偉大之處,就在於能通過形象文字來表現思想,“漢字書中有畫,能更好表現思想。”

哲學是學“聰明”的

到琉璃廠轉上一圈,地攤上賣的很多字,都有“中石”二字,可老人說,這其中很多根本不是自己寫的。還有網上賣的書法集,三十多本都有他的名字,他自己辨認過,有的是從報紙和別的書上截了去的。

眼見自己的名字被別人拿來亂用,歐陽中石先生卻淡然一笑:“我再表我的態吧,我感謝這些人。第一,出書法集應該我來做,但我太忙了,人家找不到我。第二,人家很冤枉,明明是人家耽誤了時間,人家寫了字,還得寫我的名字,多冤枉!”他說得非常委婉,機智而幽默,但不失真誠。至於那些造假者,他也無心計較:“造假的不就為了賺倆錢嘛,他有需要讓他用去吧。”

學哲學出身的他,研究書法時也動用了哲學的思考方法。“想寫好字,光靠練不行,要會學。什麼是學?把不會的狠狠地抱過來,把別人的狠狠地拿過來。”在歐陽中石看來,寫書法和做人做事是一個道理,要專一,不能貪多。他主張初學書法者隻寫一個字,這個字寫好了再寫另一個,頂多寫五個字,把這五個字弄通就行。“我說的都是通俗的話,但其實都是哲學道理。”他說。

先生說,文化傳承,要有載體。漢字就是中華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每個漢字都有精純的含義,有可講、可挖掘的道理。漢字是最高明的畫,它能同時體現具象和抽象的高妙。我們書寫時,漢字就在用形象說話,用筆說話。漢字非常了不起,可我們對它研究不夠、重視不夠。

“作為一名教書匠,我的職責是教書育人。我希望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從漢字入手,提煉出更為行之有效的認識方法,讓學生們能快速認識漢字、掌握漢字,從而更有效地學習和傳承中華文化。漢字是那麼美妙,如果學習方法更為簡單和有趣,全世界就會有更多的人來了解它,從而把漢字的魅力、中華文化的魅力推而廣之。這是我們獻給世界的厚禮,這也是我一個教書匠的‘中國夢’。”

偶成戲曲大家

作為當代著名書法家和書法教育家的他,早已家喻戶曉﹔而他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身份——京劇“奚派”創始人奚嘯伯先生的嫡傳弟子,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學博士生導師。

歐陽中石為戲曲事業、特別是為京劇“奚派”藝術的薪火相傳、發揚光大盡心盡力,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他在京劇舞台上留下了許多光輝藝術形象,深受觀眾喜愛。在戲曲教育方面,作為戲曲學的博士生導師,多年來他孜孜不倦,培養后學。在戲劇理論研究方面,他積極探索,著書立說,特別是對京劇藝術及中國戲曲表演體系所做的系統研究,造詣很深,影響頗廣。

1943年,還在濟南上學的歐陽中石到同學家玩,唱起了奚派的《白帝城》。沒想到從屋裡走出一人,對他大加贊賞,並當場收他為徒。此人就是奚嘯伯,京劇四大須生之一。自此,師徒之間情深義重,一個不遺余力、傾囊相授,一個悉心領會、全情投入,奚派藝術就這樣得以相傳。歐陽中石協助奚嘯伯工作多年,為“奚派”藝術的完善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除了跟隨奚嘯伯學戲,歐陽中石還善於多方汲取藝術營養,他曾在張伯駒、劉曾復左右學戲,還得到過毛菊蓀、張西侯、孫紹仙、范季高、孔繁昌、杜嘯仙等人的教益。他還悉心琢磨京劇不同行當表演的精華,從生旦淨丑的舞台呈現上得到了不少借鑒。歐陽中石勤於實踐,在京劇舞台上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鮮明形象,如《白帝城》之劉備、《龍鳳呈祥》之喬玄和魯肅、《四郎探母》之楊四郎、《武家坡》之薛平貴、《坐樓殺惜》之宋江、《范進中舉》之范進、《打漁殺家》之肖恩等等,都充分展現了奚派藝術的特有魅力。

他在專著《嘯伯永嘯》中說,自己不僅在京劇方面受恩於奚嘯伯先生,而且在書法方面也大享師恩。奚嘯伯知識淵博,多才多藝,在歷史、文學、書法諸方面都有很高的修養。歐陽中石與奚嘯伯多年不在一地,其間魚雁往返既多且勤,每周必通的兩封書信,洋洋洒洒,都用毛筆寫成。可以這麼說,奚嘯伯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書法家,對歐陽中石的書法有很大影響。一方面學習京劇藝術,一方面錘煉書法,歐陽中石從師傅身上領悟到,書畫的高下並不在於筆墨之間,而重於意境格調的不同,京劇藝術的道理亦然。

從書法到戲曲,藝術是相通的。先生說:“寫字是沒有穿上行頭的戲劇。”

不務正業見異思遷

雖是大家,歐陽中石先生卻沒有一點兒架子,有問必答、風趣健談,而且常常拿自己“開涮”。

“我是從我們家鄉出來的學生,這個學生不是一個太好的學生,當然也不是壞學生。我所謂的不太好,是沒有大的志向,過了一年是一年,將來是一個什麼人物我不知道。”雖然生活平淡,但歐陽中石說自己生活興趣很高,“見什麼喜歡什麼,就是所謂的見異思遷。”有一次看見農民在耙地,一下被吸引了,沒事就經常去看。后來自己還爬到壩上學著做,結果有次一不小心,從壩上摔下來,差點摔破了頭。

“我是搞書法的,原來沒這一行當啊,所以我叫不務正業。”從小到大,歐陽中石自認書法並不出色。1937年抗戰爆發,本已在濟南念小學的他輾轉到農村上私塾。“念私塾時,上午張嘴念,下午就是寫,寫完大字寫小字,寫完小字寫大字,煩不煩都得寫。”老人說,再回到城裡,無論是念小學、中學,還是后來在北京大學念哲學系,他的書法在班裡都是不顯山不露水。

直到1983年,歐陽中石才真正進入了書法天地。那是他從北京171中學調到北京師范學院(現為首都師范大學)教育系的第三年,學校首次開辦成人書法大專班,從那時起,歐陽中石就一邊教書育人,一邊研究書法。

“從畢業開始到中小學教學,再到現在教博士后,文科、理科,什麼專業都教過,我到底是干什麼的,我也不清楚。”歐陽中石笑言自己這種狀態是“無家可歸”。

那是1954年,歐陽中石自北京大學哲學系邏輯專業畢業,學校把他打發到河北,河北把他打發到通縣,通縣把他安排在女師,女師分派他教學生幾何。他倒好,沒有嗟嘆,沒有怨尤,隨遇而安,輕裝上陣。

幾何教得好好的,學校又讓他改教語文。語文是歐陽中石的強項,學以致用,立竿見影。很快,他的課堂教學成了校內的樣板。然后,又成了縣內的樣板。再然后……沒了下文。因為,學校改派他教物理了。是歐陽中石精通物理?不,沒那回事。因為這事是領導決定的。歐陽中石攤開物理教材,他很快又在其中找到了樂趣。物理的癮還沒有過足,學校又讓他改教化學。

議論就蜂起了。正面的看法是:不愧是北大畢業,全才,教什麼都行!負面的看法是:這家伙出身不好,社會關系復雜,隻能打雜,不能重用!正面的、負面的議論,歐陽中石聽完都一笑了之。他以慣有的堅決,一頭鑽進化學教學。

如此這般,歐陽中石在通縣,時間從1954年到1978年,年齡從26歲至50歲,單位忽而是中專,忽而是中學,承擔的科目,這學期是語文,下學期說不定就變成物理……

歐陽中石講過一個故事,是關於錢鐘書評職稱的。評委們意見分歧,焦點在於:不知道錢鐘書是干什麼的。你說他是搞外國文學的吧,他在中國文學方面比誰都強﹔你說他是搞研究的吧,他又擅長創作﹔你說他是搞創作的吧,他那幾年主要是搞“毛選”英文翻譯……有關評委就此請教歐陽中石的大學老師金岳霖,金先生說:“咱們換一個思路,不要問他是干什麼的,而要問他還有什麼不會。”此語一出,眾人茅塞頓開,是啊,錢鐘書是學跨東西、博涉多能的不折不扣的大家!

仿照金先生的思路,我們也可以說:“不要問歐陽中石都教過哪些課,而要問他還有哪些課沒教過。”

“我有我的大學,我的專業,可是我的專業暫時不能得到發揮的時候,讓我轉行,讓我教數學,教語文,教化學,甚至都讓我教體育,這能算什麼,都不是我的正業啊,都不是我的專業,所以我說我不務正業,我務的不是壞業,是說不是我的專業,最后無家可歸,我不知道我是干什麼的,所以我隻能籠統地說我只是個教書的。”先生如是說。

1981年,歐陽中石調入北京師院(現首都師范大學),短短幾年內,主編或參與編輯了多部邏輯教材。1985年,歐陽中石57歲,就一般情形而言,即將船到碼頭車到站。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又在北京師院旗下,推出一個當時絕少有人想到的項目:書法大專班。

“我們在學校看到國家的形勢需要書法教學,就搞了書法教學,所以我不承認我是書法家,我隻能說我在書法教育上做了些工作,因為當時1980年代,好多國際友人到中國都談書法問題,都談書法教育問題,我們卻沒有,我們一個師范院校應當考慮,所以成立了個書法專業。一直到現在,最近一兩年裡面,國家提倡開展書法教育,可見我們這個學科還是做對了。應當說,我們做了這些工作,都是繼承前人的傳統做起來的,前一代先生們給我們做了很好的榜樣,我們向他們學習,盡量往好處做。”先生這樣評價自己的工作。

也許是因為老人幾次大病九死一生,首師大如今把這位國寶級大師“保護”了起來,除了正常教課,隻好把如潮的慕名拜訪者婉拒“門外”。昔年旁人求字,歐陽老師無不欣然應允,如今卻是一字難求,“恐年歲之不吾與”——86歲高齡的中石老人,聽力漸弱、手部微顫、兩隻眼睛的右半部分幾乎看不見東西。立夏的5月,浮躁的熱意已經顯現,中石先生穿著秋衣和卡其色襯衫,外罩黑色夾克,白發稀疏但精神矍鑠,笑容可掬,一派謙和的大家風范。乍聽聞昔年《中華兒女》的友人已去世,先生先是一呆,繼而拍案,反復嘆息,憶起當年贈與友人“驥遇孫陽”四字,稱贊《中華兒女》乃伯樂,已是恍如隔世。

能與先生短暫交流,倍感幸運。執著於對漢字的熱愛,潛心於書法文化的探究,還能和學生們厮守在一起,歐陽中石單純、歡樂的生活,就像春日的陽光一樣,充滿了生氣和力量,它讓這個拄著拐的老人忘記了腿疼,也忘記了眼睛帶來的不便。或許,歐陽中石之真性情,在於他敢於看淡名利,重新站上原點﹔之可愛,在於他竟把自己大半生的行跡,概括為一首順口溜,“少無大志、見異思遷、不務正業、無家可歸”。

《中華兒女》雜志 授權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發布,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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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王金雪、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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