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危機是蘇聯解體以來俄羅斯與西方長期較量的最大危機。危機雖然由烏歐關系引起,實質是美俄地緣政治爭奪。美國的戰略考慮是,通過策劃烏克蘭政變削弱俄羅斯復興的關鍵性基礎、離間俄歐(德)關系及俄中關系,防止歐亞大陸走向一體化,以便重返亞太、集中精力應對中國的崛起。危機將對國際格局和國際規則產生深遠影響,也將對美國重返亞太戰略帶來重大掣肘,是對美國霸權誠信的嚴峻考驗。
烏克蘭危機是西方擠壓俄戰略空間的反彈
常言說,弱國無外交。但烏克蘭是歐洲領土面積第二大國家,應該說不能算弱國,為何難以獨立自主?烏克蘭坐落在天主教與東正教文明的交界處,烏克蘭西部大多數居民為天主教徒,東部大部分居民信奉俄羅斯東正教,經濟危機引發文明的沖突,導致國家處於破產和分裂的邊緣,這為大國插手提供了可能,並最終以自身悲劇引發大國政治的悲劇,這也再次折射出歐洲分分合合的宿命。歐洲的邊界——政治邊界、經濟邊界、(文化)宗教邊界不重疊,這始終是歐洲動蕩、碎片化的根源。
作為西方世界最具宗教色彩的美國,如何搞垮了蘇聯,又如何擠壓俄羅斯的戰略空間,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這一點。烏克蘭危機是美國肢解俄羅斯帝國夢想的戰略舉措。在歐盟調停下,烏國內局勢一度出現轉機,但不符合美國徹底排擠掉俄羅斯的戰略構想。美國試圖通過烏克蘭政變達到以下戰略目的:
其一,消除俄羅斯從文明道統上挑戰基督教文明的合法性。俄羅斯敢於向西方叫板,不只是普京的彪悍作風,或是俄羅斯注重軍事、能源等硬力量使然,更在於俄羅斯作為第三羅馬帝國的底氣。這從其宗教“正教”(“東正教”)名稱即可見一斑。何況東正教不受教皇管制,有自己獨立而分散的教派體系。對俄羅斯而言,烏克蘭永遠不是“外國”。俄羅斯的歷史發端於“基輔羅斯”,俄羅斯的宗教就從那裡起源。烏克蘭幾百年裡都是俄羅斯的一部分,即便此后烏克蘭成為獨立的個體,也一直與俄羅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沒有了作為俄羅斯文明發源地的烏克蘭,俄羅斯將成為亞洲色彩更濃的歐亞國家,“歐亞聯盟”將名存實亡,其在文明道統上便無法挑戰西方。
其二,消除俄羅斯復興的可能。蘇聯解體以后,美國不斷擠壓俄羅斯復興空間,這是最后的關鍵戰役。烏克蘭是“俄羅斯帝國的鑰匙”,這是西方政界的通識,也是華盛頓“策反”烏克蘭的主要動機。美國外交戰略家布熱津斯基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烏克蘭對俄國的地緣政治意義:“失去了烏克蘭,俄羅斯將不再是個帝國﹔有了聽從使喚且服從(俄國)意志的烏克蘭,俄羅斯自動成為帝國。”美通過烏內部變更政權,試圖趕走俄羅斯黑海艦隊,使之在克裡米亞無法立足,砍斷俄羅斯藉此影響中東事務的地緣—軍事途徑。目前斗爭焦點集中於此。
其三,離間德俄關系,進一步控制歐盟。正如布熱津斯基承認美國推動歐盟和北約東擴,重要動機是稀釋德國對歐洲的支配,華盛頓極力在烏克蘭推動歐盟和俄國對立,是預防德國和俄羅斯組成經濟乃至政治聯盟,抵消美國霸權。歐盟安全上靠美國,能源上靠俄羅斯,烏克蘭危機后,歐洲在能源上轉而將依賴美國。美國得以全方位控制歐盟,尤其是德國。
從危機國家烏克蘭來說,政治危機源於經濟危機,對外經濟依存是國家安全的軟肋。此次,西方為避免刺激俄羅斯和中國,未用“烏克蘭之春”或“橙色革命”等口號,但實質無異。烏克蘭國內經濟困難,處於債務違約及破產邊緣,為外部操控提供可能。烏克蘭政變是西方一手策劃,西方利用的是烏克蘭不想過於依賴俄羅斯的傾向。
烏克蘭危機也是美國霸權誠信危機
蘇聯的解體、冷戰的結束,讓西方得出結論,認為這是“歷史的終結”。美國的新保守主義、新帝國論一度甚囂塵上,結果導致美國陷入阿富汗、伊拉克泥潭十余年而難以自拔。歐盟也乘勢大規模擴大,僅2004年一年就吸納了十個國家,迄今消化不良。這些都是錯誤解讀冷戰結束的歷史在作怪。2013年,俄羅斯在敘利亞問題上贏得一局,讓美國知難而退。目前,美國借烏克蘭危機這個問題推翻亞努科維奇政權,當然也是報復。現在,美國又遇到失去克裡米亞的戰略困境。美國的霸權擴張也面臨誠信危機。
西方的雙重標准再次折射出其虛偽性:以前支持科索沃公投,現在反對克裡米亞公投﹔以前倡導人權高於主權,現在又說烏克蘭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不可分割。蘇聯解體前夕,西方欺騙葉利欽——北約不東擴,波羅的海不加入歐盟,現在情形如何?俄羅斯怎麼能信任西方?俄當然可以如法炮制,認為西方可以策劃烏克蘭政變,我為何不能策劃克裡米亞獨立?
克裡米亞公投並入俄羅斯,西方又能拿俄怎麼樣?美國沒有戰略決心,歐盟更無實力與俄對抗。通過鼓勵獨立公投,俄羅斯強行將克裡米亞並入俄羅斯,這是對美國霸權誠信和西方軟實力的極大挑戰。
危機折射出歐盟的戰略尷尬地位
一旦遭遇俄羅斯這樣的強大對手,歐盟的尷尬地位便暴露無遺。危機由烏克蘭未與歐盟簽署聯系國協定引起,歐盟積極介入調停,但最終演變為美俄博弈,再次表明歐盟難以成為世界獨立的一極。歐盟預計不會跟隨美國對俄羅斯的強硬態度,一遇到俄羅斯等外部威脅的重大問題,內部分裂就暴露出來。歐盟對外關系委員會俄羅斯問題專家稱,歐盟策劃了一場連自己都沒有做好准備的沖突,目前根本沒有對危機做出合適反應的手段。由於烏不是北約成員國,克裡米亞被俄“保護”之后,西方不可能擅自出動軍隊。歐盟和美國最終隻能認可俄對克裡米亞的控制和合並。雖然歐美官員已開始討論制裁俄羅斯,但鑒於歐元區最近才逐步從歐債危機中走出來,如果現在制裁俄,無疑會把自己的經濟拖下水,理由有二:其一,歐盟是俄第一大貿易伙伴,俄是歐盟第三大貿易伙伴,其中德國對俄出口佔歐盟對俄出口的30%。制裁俄無疑會拖累歐盟貿易。其二,歐盟高度依賴俄油氣資源。俄對歐盟出口80%是能源,歐盟對俄天然氣的依賴尤其嚴重。天然氣是俄的王牌,一旦斷供,歐洲經濟將不能承受之重。
烏克蘭危機折射出美國全球戰略意圖
烏克蘭危機只是美國全球戰略的重要一環。布熱津斯基指出,歐亞大陸的聯合或為一種力量所支配,將成為真正的世界島。倘如此,兩面靠洋不再是美國的戰略優勢,而是戰略劣勢,因為美國將成為孤島,這將是美國的戰略噩夢。這就不難明白,作為海洋文明的美國,視歐亞大陸文明的復興為夢魘。為此,烏克蘭危機只是美國的戰略三環之一部分:一是徹底終結俄羅斯的復興夢想﹔二是離間俄歐,尤其是俄德關系。歐盟的戰略目標是建立從裡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自貿區,讓伙伴國不必“在莫斯科和布魯塞爾之間做出選擇”,因為歐盟是歐洲歷史的終結選擇。換言之,俄羅斯加入歐盟,是歐盟的夢想﹔三是離間中俄關系。此次烏克蘭危機中,中國努力不站隊,在聯合國表決克裡米亞公投時再次棄權,就部分達到了美國的目的。
中國可借烏克蘭危機運籌大國關系
當今世界,美中俄歐是四支戰略力量。其中美歐關系並非鐵板一塊,俄羅斯與中國已成唇亡齒寒關系。危機結局,很可能是俄羅斯贏回對烏克蘭影響力,阻止了烏加入歐盟或北約從而導向西方。
美國能否容忍這一結局?這取決於美國的戰略決心。美國國內對此意見分為兩派:即以布熱津斯基為代表的激進派和以基辛格為代表的穩健派。布熱津斯基建議把烏克蘭“芬蘭化”——在經貿上同時維持與俄國及西方的聯系,但軍事上嚴守中立。烏克蘭危機顯示,俄羅斯面臨的戰略壓力到了最關鍵階段,如果不能頂住,中國將提前遭遇美國主導的西方戰略壓力,不得不在東西兩面與美國博弈。沒有俄羅斯從西方文明內部挑戰其所謂普世價值的話語霸權,沒有俄羅斯疲於應對西方的話,那麼上海合作組織、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將的作用將大為下降,中國很難推動世界多極。俄羅斯在這次烏克蘭危機中的行動揭示,中俄在戰略上的互動和適當配合,可以適當牽制美國在亞太和歐洲的力量配比,要利用好三國博弈的精要。
烏克蘭危機督促中國運籌好中美俄歐關系。中國是烏第二大貿易伙伴國,僅次於俄羅斯﹔中國在烏農業領域也有很大投資。中烏關系隨著2013年12月建立的“戰略伙伴關系”有了進一步深化。烏克蘭危機對中國產生了三重考驗:
其一是外交考驗。中國是否援烏,承認烏新政府?承認克裡米亞獨立加入俄羅斯?在中國的中東歐戰略中,烏克蘭是一個關鍵部分。2013年11月以來公布的約190億美元投資和貸款協議中,有80億美元是和烏克蘭簽署的。
其二是經濟利益考驗。從中國的角度來看,烏克蘭有幾大價值。物流上,烏克蘭是西歐通往中國巨大市場的大門,而中國正希望通過“鋼鐵絲綢之路”擴大鐵路貨運出口。烏克蘭的農田有助於保障中國的糧食進口,中烏已制定了龐大農田租賃計劃。事變之前烏與中方達成的能源、基建、港口、航空、糧食等領域的投資合作協議是否會得到烏新政權的承認和遵守將是一個問題。
其三是戰略考驗。普京需要中國支持,中國能否得罪西方?在西方和俄羅斯之間騎牆還是勸和,考驗中國外交智慧與外交能力。
其四是意識形態考驗。烏克蘭危機再次証實顏色革命的威脅,中美新型大國關系之“尊重核心利益”彌足珍貴。克裡米亞公投並加入俄羅斯,之后可能會誘導更多的烏克蘭東部地區效仿之,最終分裂烏克蘭,甚至導致極端勢力在烏克蘭蔓延,將大大考驗中國作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在蘇聯解體、烏克蘭獨立時所聯合做出的維護烏克蘭領土完整乃至核安全的承諾。中國作為負責任大國的形象也會受挑戰。
中國應認清西方虛偽性與美國基督教文明擴張的實質,利用美歐、美俄矛盾,借助西方對俄制裁,強化中俄戰略關系的經濟基礎,積極運籌中美俄歐關系,重點是聯合德(歐)、俄,共同應對美國的霸權。
第一,總體超脫,私下協調。加緊與美、歐、德斡旋,發揮危機的調停者角色。加強中德協調,爭取德國對俄羅斯諒解,破除西方制裁同盟,推廣伊朗核問題P5+1模式(即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加德國),提升德國在世界事務中的發言權。
第二,安撫俄羅斯、穩住烏克蘭。西方對俄戰略擠壓及制裁,為強化中俄戰略伙伴關系提供了新的契機,為此可加速中俄能源談判,購買俄石油、天然氣充實國家儲備,提升與俄軍工合作,共同推進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同時,爭取烏理解,確保中國投資、合作利益,釋放在烏局勢穩定后推進中烏合作以及援助烏的積極信息。
第三,推進一路一帶戰略構想,探討亞歐自貿區可能。借助歐盟建立從裡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自由貿易區戰略構想,向歐方闡明絲綢之路經濟帶和海上絲綢之路的終點站是歐洲,爭取歐支持中歐自由貿易區建設,提升中歐戰略合作,聯合俄羅斯歐亞聯盟構想,共同經營亞歐自貿區。
第四,借助亞信峰會主場外交,提出中國大安全觀。在新安全觀基礎上,借助亞信峰會提出中國大安全觀,倡導安全共享、安全共擔、安全共建、安全共贏理念,從觀念上分化、瓦解美國霸權體系,進一步提升中國國際話語權。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事務研究所所長,國際關系學院教授,當代世界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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