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浦江縣浦南街道宋溪肉雞養殖場負責人潘東水的手機總是佔線,太多人從早到晚在找他:問情況、要買雞、要賣雞、想對策……所有的聲音,都摻雜著焦慮、不安與猶疑。
潘東水今年46歲,養雞已有11年。靠著辛苦打拼,他建立起順農肉雞專業合作社,底下有社員30戶,養殖總規模超過15萬羽。眼下,正月裡抓來的一批雞苗,已長到茁壯期,急盼著出欄賣個好價格。
一切,都因為3月31日的一則消息而改變:上海官方公布,確定發現人感染H7N9禽流感並出現死亡病例。聽到新聞的那一剎那,老潘出門看了看雞棚裡的2.1萬羽肉雞,有點懵了。
從SARS到H7N9,老潘的十年養殖路,步步驚心。
來自銷售商的電話:“老潘,這時價錢咱說了算。不賣虧得更大。”
賣一隻雞虧15元:賣或不賣,心痛抉擇
見到潘東水,是在雞棚門口。緊挨著雞棚的兩間平房被隔成兩室一廳,一間給兒子,一間就是夫妻倆的臥室。兒子今年20歲,跟朋友們一起在雞場裡當幫工。家門口,挂著“百福臨門”、“萬事如意”的吉祥條幅,想來是老潘守著雞棚的美好期盼。
還沒說上幾句話,電話就響了。“都是想買雞的客戶。早晨5時剛起床,電話就來了,一直講到8時還沒穿上衣服。”非常時期,銷路如此火爆,不值得高興嗎?但老潘擺擺手說:“沒有用,價格壓得太低了!”
過去,順農肉雞專業合作社每天光固定訂單,就能銷出2000多羽,還不包括在浦江城南農貿市場攤位散賣的400多羽。“正常情況,1斤雞可以賺到1塊多。”老潘說,最好的時候,一批雞就可以賺40多萬元。通常春節前后的雞價是最貴的。今年1月,肉雞的收購價達到5.7元/斤。大家信心滿滿地賣出后,趕緊在年頭上抓來了苗雞。
突如其來的H7N9禽流感,攪碎了這場美夢。
4月以后,本地客商相繼停止了交易。一個諸暨客戶欠下的13萬元尾款還沒結清,人已經“消失”了。現在還剩江蘇、山東的一些客戶搶著收雞,忙著屠宰后做成凍雞,等待市場復蘇。對他們而言,現在是最大的商機。
對於這些客戶,老潘的心情是復雜的,既感謝,又痛恨:“他們相互壓價,每斤最多隻願出2.0元至2.3元。要知道,4.5元/斤是我們養雞的成本價。現在這樣,每賣一隻雞,就得虧15元!”
4月16日,省政府辦公廳下發了《關於積極應對H7N9禽流感、扶持家禽業持續健康發展的通知》。像潘東水這樣在3月底存欄肉雞10000隻以上的養殖場,能夠獲得每隻肉雞1元的補貼。但對老潘來說,1元的補貼,隻夠兩天的飼料,只是杯水車薪。
走進雞棚,7000羽白花花的肉雞,正悠哉地喝水、吃料、散步、休息,天真地等待長大,渾然不知曾是人類美味的它們,此刻又被人類懼怕著。老潘瞇著眼睛,看著它們,流露出復雜的神情:“這個棚裡是37天的雞,大的快到4斤了,那邊兩個棚是40天的。你掂掂,多壯啊!”
尋思幾天后,老潘終究做了一個痛苦決定:到了時間節點,自己養的2.1萬羽肉雞能賣則賣,盡量早點脫手!
不賣血本無歸,賤賣心痛無比。浙江的禽類養殖戶,此刻正經歷著煎熬,隻盼著H7N9早點過去。
“昨天收購價是2元/斤,今天漲了1毛,但是漲2毛才夠抵消多養一天的飼料成本,遲一天賣反而虧得更多!”每天,老潘都忙著和社員溝通信息。社員黃鴛鴛分3天賣掉了自家的2.4萬羽肉雞,一次性虧了35萬元:“這些年辛辛苦苦賺下來的錢,都沒了。”
來自養雞戶的電話:“老潘,養了十多年了,怎麼沒個安穩時候啊?”
從非典到禽流感:養雞十年,三遇寒流
“非典說雞有問題,禽流感也說雞有問題!我們養雞的遇一次風波賠一次,誰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同村的社員老魏打來了電話。聽完一通牢騷,老潘回憶起自己的養殖路。
2002年,原本風光無限的服裝廠老板潘東水在賭局中輸掉了自己的前半段人生,一時跌入谷底。懷揣著剩下的1050元錢,他跟著別人合伙在山上養了1000羽肉雞。
這些雞,成為了他重獲新生的孤注一擲。
沒經驗,就四處求學。對著書解剖死雞,上金華找獸醫,和專家打交道……功夫不負有心人,老潘的第一批雞賺了2000元﹔第二批投入2000羽,又賺了4000元。每次賺來的錢,都被他拿來投進本金裡,就連妻子陪嫁的金飾也當了。在不斷的投入和積累中,養雞的規模越來越大。
2003年,一場非典襲來,街上無人流連,餐館失去顧客,養殖業備受打擊。
那時老潘養了6000羽肉雞,眼看著收購價從2.8元/斤跌到1.7元/斤,養雞的同伴四處賣雞,他決心鋌而走險。結果等疫情過去,那批雞也養到了89天。因為在市場上打了一個時間差,反而賺到了1萬元錢。
非典的驚心動魄才剛過去,隨即而來的禽流感,讓逐步踏上幸福之舟的他,迅速遭遇到驚濤駭浪。老潘清晰記得,2004年的禽流感是在春節后出現的,時間持續了1個月左右。活禽全面宰殺的規定之下,他隻好無奈地宰了自己的7000羽肉雞,和3個大戶一起租冷庫,把雞先凍起來。“冷庫租金花了5萬元,還為了電費和冷庫老板打了2年的官司。”
今年,沒有人能確切告訴老潘這場H7N9禽流感風暴會刮到什麼時候,至少目前看起來仍遙遙無期。“今年的禽流感影響比前兩次還大,都大半個月了,不知道最后會虧多少錢。”4月20日,老潘看到新聞,浙江省已有3例死亡病例。“報紙上說,死者得禽流感前,跟活禽有過接觸。”這是他最不願看到的字眼,這樣的消息近段時間在報紙、電視上不斷出現,居民已視吃雞為畏途,哪裡還會買?
就在昨天,老魏打來電話,問他要不要繼續進苗雞。老潘回答說:還嫌虧得不夠嗎?換做平時,每隔兩三天,社裡總有一批肉雞出欄,苗雞進欄。4月7日以后,沒人敢再冒險進苗雞了。老潘打聽過,孵化場日子也不好過:“孵出的苗雞沒人要,隻好丟到河裡去喂魚。”
老魏告訴老潘,再這樣下去,不如今年就改行去給工廠看大門算了。老潘一陣心酸,這些老人家養了一輩子雞,到了60多歲還得轉行,這叫個什麼事啊!
來自信用社的電話:“老潘,有什麼資金上的困難,可以來找我們!”
與各種風險博弈:養雞人生,彷如賭博
“沒想到我是走出一個賭局,又跌入下一個賭局。”養雞時間久了,潘東水與相熟的養雞戶們都無奈地發現,“養雞就是賭博,和天氣賭,和疾病賭,和成本賭。”那麼多因素牽動著市場的變化,最終隻能靠養雞戶自己消化。
去年12月18日,中央電視台新聞頻道曝光了一些養雞場違規使用抗生素和激素來養殖肉雞。“速生雞”的新聞讓老潘措手不及,生意也一落千丈。“我們的肉雞是快大型,之所以長得比國內本地雞快得多,除了品種方面的原因外,最重要的是營養合理,每一個生長階段都有不同的飼料配比。”
喂飼料,麻煩也不少。雞棚早晨和傍晚要加兩次飼料。老潘的妻子費力而熟練地抱起飼料袋,逐一往黃色的食盆裡,傾倒那些灰白色的顆粒。雞們便聚攏來,頻頻啄食。“靠減少食物來推遲上市時間的做法並不好,會導致雞營養不良,成了病雞就更不好賣了。”老潘說,到晚上,雞棚的門還要鎖上,以防動物闖入造成雞群擠壓。這兩天又冷起來了,雞棚周圍的防寒布還得要拉下來。
養雞最辛苦是在苗雞期,不能有一刻放鬆。夏天溫度過高,雞容易悶死﹔冬天雞棚內空氣不流通,雞易患喉炎、腎腫病。極端的情況也有可能發生,每年的台風和汛期都不容忽視。前年的一次洪水,村裡一養殖戶的5000隻雞全被淹死。
在浦江,潘老板的義氣遠近皆知,社員的苗雞、飼料、獸藥的資金都由他墊付,現在前頭放款的追不回,后頭自己又欠著錢,眼看著就要周轉不過來。
事實上,養雞戶、飼料廠及禽苗場等都被禽流感綁在一起,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在養殖業這根鏈條上徒勞地掙扎。“這次社裡估計得倒下一半,救不了的也沒辦法了。”老潘說。
煩惱中,浦江農信聯社打來了電話,和老潘溝通情況,詢問是否需要幫助。承諾可以通過增加貸款、降低利率、開通服務綠色通道等措施,給予借貸上的政策優惠,幫助禽類養殖戶積蓄發展后勁、渡過難關。挂了電話,潘東水嘆了口氣:“總是好的,多少有個周轉的資本。”
“禽流感、禽流感。”老潘點了根煙,忿忿不平地抱怨著,“春夏交替的時候,人也很容易患流感,干嘛非得要攤上一個‘禽’字?我們養雞的,個個都健康的不得了!”但目前的窘境,又讓他束手無策。
“虧完了嗎?”“虧完了!哎……”電話那頭,是一個社員的聲音。“虧”,成了近段時間養雞戶們的口頭禪,他們把剛賣完雞叫做“剛虧完雞”。“這些消息不想聽也得聽,還是想知道禽流感什麼時候能過去,雞價什麼時候能升上來。”老潘瞇著眼睛沉思著。
“最遲下禮拜,我得去虧雞了!”老潘的聲音很輕,像是喃喃自語。說完,他把半截煙丟在地上,狠狠跟上一腳,踩滅了。他說,原以為養雞養鴨,是農民最堅實的依靠,但這十年來,真是悲喜交加,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