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受進步文學影響,有著追求理想和光明的願望。1945年進入中山大學后,經過愛國民主運動的啟迪,我朦朧地感覺到:追求理想和光明是與政治分不開的,也就是和共產黨的領導分不開的。 1947年,“五·卅一”運動前夕的一個晚上,我已經熄燈就寢。突然有人敲門喚我。開門一看,是同系的女同學霏。她什麼也不說,隻催我換衣快走。我有點意識到事關重大,便換衣跟她摸黑下樓。那晚月黑天高,我們隻憑天上的星光和湖水的反光認路。穿過孫中山銅像后,走上了平日並不熟悉的小路,我依稀認出那是通向教授住宅區的路徑。我們進入一個小房間。霏指指床,示意我們今晚就睡在這兒。霏和我躺下后還是不說話,我便也沉默著不發問。心裡當然明白了八九,肯定是有情況需要躲避。霏和我一人蓋著毛巾被的一角。神經堅強的我很快便沉沉睡去,朦朧中感覺霏似乎睡得不踏實,至少給我蓋了兩次被子。被子傳遞的關懷和暖意讓我涌上一個念頭:她是黨員?后來我和霏見面時彼此像有約定,都是淡淡的,不打招呼,更不說話。但這個晚上始終印在我的腦子裡。我想起她在歷次運動中的表現,例如反美抗暴示威大游行中,她都是默默地參加,幫助別人,照顧別人,從未顯山露水,甚至沒公開發過言。自此,每當我偶一想到誰可能是黨員時,霏的形象便會閃現出來。
1947年5月,全國各大城市學生“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的示威游行相繼舉行。5月24日的全校同學大會選舉產生了國立中山大學“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工作委員會,為響應全國的大游行做准備。我是45名工委中的一員,負責宣傳工作。工委會在有“民主堡壘”美譽的文學院三樓辦公。5月28日晚上,工委們正圍著大會議桌討論工作,突然傳來消息,有3輛國民黨軍車進入石牌,車上滿載荷槍的軍警。常委們正在商討對策,忽然一陣“鑼聲”由遠而近(事后才知道那是同學們敲擊臉盆的聲音),原來是已經入睡的同學們聞訊后,自發地組織起來保衛工委會。男同學大都踏著木屐,打著手電,敲著臉盆,浩浩蕩蕩,蔚為壯觀,讓全體工委受到極大的震撼。常委西一向低調,很少在公眾場合發言,這時也情不自禁地和全體工委一道高呼口號:誓將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的運動進行到底!他還和別的常委一道下樓,就近向同學們表態:同學們的支持給了我們很大的鼓舞,我們一定不怕犧牲,堅持斗爭,直到勝利!
事后,查實了當晚確有特務系統的3輛軍車企圖進入石牌,但看到已經引起群眾的警覺,便在一片“鑼聲”中折回了。
原定在6月1日的游行提前於5月31日舉行,為的是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把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我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好,5月30日午夜的文藝晚會后才向全體同學宣布提前游行的決定,距離“五·卅一”黎明的出發隻有三四個小時了,而且事先掐斷了通市內的電話線,把校車的輪胎也放了炮。果然,校內的特務無法向他們的主子報告,敵人來不及磨刀霍霍,隻能臨時收買一些“爛仔”冒充工人毆打學生。同學們憤怒了!身高體壯的男同學沖了上去,和特務展開搏斗,奪過他們的凶器,進行反擊。我走在隊伍的最前頭,是准備保護我動員來參加游行的女同學的。這時隻能高喊:同學們,別怕!同時把大家隱蔽到臨街的店鋪去。剛把周圍的女同學安頓好,隻見幾個同學抬來一位傷員,那是平素深得大家敬愛的老大哥路榮。同時受傷的男女同學共有20余人。經過這一場血的洗禮,許多此前還不是積極分子的同學這時表現得非常勇敢,有的從特務手中奪過杠棒,把特務打得抱頭鼠竄。
1947年5月31日凌晨,距離游行出發隻有3個小時,我伏案給母親和弟妹寫遺囑時,突然意識到:自己實際上已經融入了政治,再也不可能“退”,也不會“退”了。我給家人留下了這樣的遺囑:
“假如我犧牲了,請不要為我難過。我是為了自由幸福的新中國,為了正義的斗爭而愉快地犧牲的。希望更多的同學起來繼續斗爭。”
解放以后,我知道了:霏和西當時就是黨員。西還是中山大學地下黨領導成員之一。工委中的絕大部分,還有通過游行涌現出來的一些積極分子,包括路大哥,都在解放前后相繼入黨。經過近60年的考驗,他們都是各條戰線上的英雄人物,他們中沒有叛黨分子,沒有貪污腐化分子。他們向黨和人民交上了一份終身的合格的答卷:共產黨員。
《人民日報》 (2006-07-04 第15版)